通天阁小说 > 言情小说 > 春莺啭 > 第十九章 玄武池
  上昼,日头并不太强,庭中的树影淡淡投下。馥之查看了姚虔的药,又在宅中各处走了一圈,方才坐下歇息。

  “女君甚勤力。”戚氏在一旁看着,甚欣慰,“若将来为妇也这般细致,夫家必不嫌弃。”

  馥之看她一眼,颊边一热,笑笑地转过头去。

  那日顾铣来探望之后,不久,顾昀就给她传了信来,说他已经问过了长辈的意思,下月就遣媒人来提亲。

  姚虔对二人之事已经默许,得到这信,馥之只觉吊起的心终于安定下来。戚氏似乎也得了什么风声,这两日又跟她唠叨起妇道。

  “我早同主公说过,府中的事该多多交与女君,早早历练才好。”戚氏笑道。

  馥之觉得发窘,只微笑不语。

  过了会,家人过来禀报,说谢公与尚书已至门前。

  馥之一喜,忙从座上起身,与戚氏一道引家人出门迎接。

  昨日,谢臻的父亲谢昉自颍川而来,刚至京城便遣家人送来拜帖,说要与姚征一道过来探望姚虔。谢昉与馥之的父亲姚陵是挚友,两家来往频密,即便姚陵夫妇去世后,谢昉对馥之也多有照顾,感情非同一般。

  馥之踏出宅门,果然见几架车马已排开停住,当前从车上下来的一人,白面美须,身姿宽厚,正是谢昉。

  “馥之见过谢伯父。”馥之迎上前去,深深一礼。

  “贤侄女请起。”谢昉忙虚扶一把,笑容满面。

  馥之起身,谢昉将她细看,感叹道:“贤侄女辛劳。”

  馥之自幼得他关爱,闻得此言,心中感激,眼眶忽而有些酸涩。

  谢昉呵呵地笑,转过头去,招呼姚征等人。

  馥之望去,只见谢臻也来了,后面,姚征夫妇和姚嫣正下车。

  众人过来,馥之一一行礼。

  “叔叔这一病,馥之又要劳累呢。”郑氏爱怜地拉过馥之的手,向戚氏道。

  戚氏行礼,“三夫人关爱。”

  姚嫣亦上前来与馥之见礼,二人目光相触,她停了停,垂眸转开。

  毕了,众人随馥之往宅中走去。

  “你四叔父现下如何?”路上,谢昉问道。

  馥之回答:“四叔父神智无异平常,只是身体疲虚,每日卧榻,以粥食汤药调养。”

  谢昉颔首,面色微微沉重。

  “不知家中请的医者是何人?”姚征问。

  馥之一怔,想了想,答道:“请的是卢扁鹊。”

  “卢扁鹊?”姚征闻言,吃了一惊,“可是卢嵩?”

  馥之颔首,“正是。”

  “卢嵩?”郑氏亦讶,道,“可就是那前些日子入宫为陛下看诊的医者?”

  姚征道:“正是此人。”说着,他转向馥之,犹面带惊奇,“不想侄女竟请得这般名医。”

  馥之笑了笑。自从皇帝几番召卢嵩入宫,卢嵩便名声鹊起,求医者盈门而至。卢嵩每日虽应付不暇,纵使豪富世家也难请,东市的医馆热闹起来,馥之和顾昀却是再去不得了。

  众人说话间,姚虔寝室已至。早有家人入内报知,姚虔已披衣坐在榻上。

  “伯明。”姚虔在榻上见到谢昉,微笑一礼。

  “少敬。”谢昉忙上前将他扶住。

  二人多年不见,两两相看,皆有感慨。姚征和郑氏亦走上前来,探望姚虔病况。

  一番嘘寒问暖,家人已将席设好,众人各自坐定。

  “伯明此来京中,可欲复当年风雅?”姚虔含笑地向谢昉问道。

  谢昉笑起来,抚须摇头,“某不复少壮,怎再提当年?不过闲来行走会友罢了。”

  “哦?”一旁的姚征笑道,“伯明来得正是时候。过几日夏至,京中士人往玄武湖赏菡萏,伯明若至,必可遇上好些故人。”

  谢昉微笑颔首:“自当前往。“

  姚虔看看坐在谢昉身旁的谢臻,笑了笑,“令郎文采卓著,来京时日短短便得陛下赏识,着实可贺。”

  谢昉看看谢臻,微笑道:“犬子不足夸奖,少敬过誉。”

  馥之坐在姚虔榻前,瞥向谢臻。只见他面含浅笑,从容而不乏谦逊。从入府以来,他甚少说话,只跟随长辈身侧,一派澹然的君子之态。

  忽然,谢臻将目光投来。

  馥之唇角弯了弯,转开眼去。

  “阿嫣……”郑氏将果盘里的一只葡萄剥开,正要递给姚嫣,发现她全神贯注地望着前面。

  郑氏顺着她的目光瞅去,心中倏而了然,却不再做声,将手里的葡萄缓缓放入口中。

  “前几日,郭氏女君说要邀我等游湖,如今怎无动静?”

  李府中,姚嫣与李氏姊妹在房中练习绣艺,姚嫣将绣了一半的兰花绢帕看了看,忽然问道。

  “她啊,”李琼看着手中的针线,“等着做皇后的人,自然不可再像从前贪玩。”

  姚嫣一讶,抬起头。

  未等她询问,却听李珠开口道:“阿卉做皇后?”

  她扑哧地笑了声,“她那般身量,穿上翟衣便看不到了。”

  李琼也笑,却不服气,停下针线,“她母家可是郭氏。”

  “郭氏又如何?”李珠不以为然,“自今上即位,后位一直空到现在,阿卉前面还有几个姊姊,若郭氏做得皇后,怎会一个个都嫁去了别家?”

  李琼想了想,似觉有理,也不再反驳。忽然,她像想起了什么,转向姚嫣,“是了,我听太常卿府中女君说,选后的女子名册中,也有阿嫣哩!”

  姚嫣听得此言,吃了一惊,“我?”

  “还装不知!”李珠佯怒地打一下她的手臂,笑嘻嘻地说,“阿嫣那日的深衣最是出众,我看那殿中无人可比。”

  “我那时就觉可惜,”李琼也凑来打趣,叹一声,“若我未许人家,定也要着深衣走上一遭。”

  李珠笑她,“那时满殿皆深衣女子,说不定陛下看倦了,就单看中了你。”

  李琼反笑她,“这么说,阿姊也未着深衣,陛下可也看中了你?”

  二人戏谑地说了一通,各自欢笑起来。www.sttgxcl.com

  姚嫣亦笑,心却渐渐发凉,看着手中绢帕上的半边兰花,只觉针线怎么也捉不稳……

  一场小雨下过,正是凉爽。

  郑氏觉得身体有些困倦,回到房中,躺到榻上小睡。

  没过多久,忽闻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未几,房门被推开。

  她睁开眼睛,只见姚嫣走了进来,头上的幕离还没有解开。

  “阿嫣?”郑氏讶然,坐起身来,微笑道,“不是说去李珠姊妹那里习绣,要迟些回来?”

  姚嫣没有回答,站在郑氏面前,解开幕离。

  “阿母,选后名册中有我?”只听她问道,声音低低。

  郑氏怔了怔。

  姚嫣看着她,双眼定定,满是惶恐不安。

  郑氏笑起来。

  “阿嫣。”郑氏牵过姚嫣的手,拉她在自己身旁坐下,柔声道,“可是担忧选不上?阿母同你说过,京中贵人虽众,论家世却鲜有及得上你,阿嫣……”

  话未说完,姚嫣却挣开她的手,站起身来,“我不做皇后!”

  郑氏一愣,随即面色沉下,“阿嫣!”

  姚嫣眼圈通红,声音微颤,“我不入宫!”

  郑氏与她对视,片刻,面色却渐渐缓下。

  “你坐下。”郑氏慢声道。

  姚嫣看着她,手里抓着幕离,一动不动。

  郑氏也不再重复,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谢家公子,可对?”

  姚嫣一怔。

  “做母亲的岂不知自己女儿的心思,”郑氏看着她,语声柔软,“怀春思慕,女子谁人不曾?”

  一番话直透心底,姚嫣仍睁着眼睛,却羞红了脸。

  郑氏笑笑,再拉过她的手。

  姚嫣犹豫了一下,不再反抗。

  “我儿可曾想过,谢郎何处教你喜爱?”郑氏缓缓问道。

  姚嫣闻言,脸上却更红,她又羞又窘,却答不上来。

  郑氏莞尔,轻抚她的手,“你想不清楚,阿母替你说。谢郎风采绝世,人中翘楚,得伴其身旁,亦光采无限,教天下艳羡,此乃女子之殊荣,可对?”

  姚嫣睁大眼睛,觉得这话似有偏颇,动动嘴唇,“我……”

  “稚儿。”郑氏却将她的话打断,声音稍重,“只是我儿可曾想过,你对谢郎一片情义,谢郎心里可有你?”

  姚嫣一愣。

  “……臻上月拜访姚尚书府上,曾遇女君。”心中忆起那天,他微笑道。

  “……虔叔行远了,再迟可难寻。”他语气淡淡,转身离开。

  “阿嫣,”郑氏恳切地望着她,“今上亦正当年轻,虽貌不及谢郎,却是一代有为之君,天下男子,谁人及得?皇后立于君侧,论及殊荣,天下女子,又谁人及得?”说着,她唇角弯了弯,看着姚嫣的眼睛,“阿嫣可曾想过,纵是你馥之姊将来嫁了谢郎,见到皇后,亦须稽首大礼不是?”

  姚嫣怔忡地站着,双目黯黯无光。

  郑氏见她这般模样,心中亦是不忍,叹口气,拉拉她的手,“阿嫣……”

  突然,姚嫣将手一甩。

  “阿嫣只要谢郎!”她双眼迷蒙,涩着嗓子大声道。说完,转身朝外面跑去。

  “女君……”门外传来一声惊叫,未几,乳母匆匆进来,“夫人,女君这……”

  “由她去吧。”郑氏觉得疲倦不已,揉揉额头,在榻上躺下,吐一口气,“会想明白的。”

  夜晚,虫鸣自庭中阵阵传来。傅氏仍身着白日里的衣饰,坐在席上,缓缓抚筝。

  忽然,砰的一声,门被撞了开来。

  傅氏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却见是温容。

  他面色阴沉,走进来之后,一挥手,门又重重阖上。

  “又喝多了。”傅氏看看他,轻笑了声,站起身来。正欲出门唤家人准备热汤,忽然臂上一痛,她几乎惊叫出声。

  “你疯了!”傅氏恼起,瞪向温容。

  温容却盯着她,面上无一丝平日里的玩笑之色。

  “他何时来到?”温容问,声音沉沉。

  傅氏怔了怔,明白他此言所指,笑起来,“还说你未喝多,他下月才来,你莫不是忘了?”

  温容面色紧绷,片刻,松开手。

  他走向木榻,在沿上坐下,一语不发。

  傅氏察觉到他的异样,走过去,疑惑地问:“何事?”

  “此事须速。”温容低低地说。他盯着面前的灯台,“承光苑的陶六,昨日不见了踪影。”

  傅氏亦吃一惊,“陶六?”她忙走到温容身前,紧盯着他,“其余人呢?”

  温容摇头,“无事。”

  傅氏颔首,面色稍解。“许是巧合,”她宽慰道,“内侍出宫乃平常之事,或是陶六大意,未知会……”

  “妇人之见!”她话未说完,温容转头急急斥道,“陶六虽非心腹,若其果出了差错,我等危矣!”

  “那……”傅氏迟疑地望着他。

  温容没有说话,手掌蜷起,露着发白的骨节,目光渐渐凌厉。

  淡香如蕙如兰,从香笼中缓缓漫起。戚氏坐在一旁,将罩在上面的罗裙翻起,嗅了嗅。

  镜前,馥之静静端坐着,侍婢立在身后,将她的乌发掬起,用篦子细细梳开。

  馥之望着镜中,当侍婢将头发向两边分开时,馥之抬手,止住她手中的篦子。

  “梳作倭堕。”她轻声道。

  侍婢愣了愣,随即应下,将头发重新梳拢。

  “女君向来素淡,今日缘何这般用心?”戚氏笑意盈盈,一边将熏好的罗裙挂到椸上,一边道,“却是好事,这才是贵女所为呢。”

  馥之转头看看她,含笑不语。

  馥之素爱菡萏,立夏赏菡萏乃本朝兴起的风俗,馥之觉得合意,每年必往。今年来到京城,恰逢玄武池花开,本是美事一桩,姚虔却身体病弱。馥之思及此,本已打消念头。姚虔知晓后却笑她迂腐,“叔父身体已是这般,馥之即便一刻不离也是无改,半日而已,但去何妨?”

  馥之听得这般言语,正犹豫,昨日,顾昀又遣人送信来,说他立夏之日亦往玄武池。两人多日未见,馥之这才打定了主意。

  安顿好姚虔的膳食,又交代过奉药的侍婢,馥之来到姚虔处,不放心地叮嘱道:“馥之就在玄武池畔,若有事,遣人来寻便是。”

  姚虔看着她,目光从秀致的发髻落到馨香暗送的罗裙上,微笑颔首,“馥之但往。”

  碧空万顷,丽日高挂,谢臻随父亲谢昉来到京城东郊的玄武池畔。待马车停稳,他先下来,又到谢昉车前搀他下车。

  谢昉双脚落地,望向面前,只见晴空下,宽阔的玄武池水面上碧叶接天,正是一派入夏胜景。微风拂来,清香暗送入怀,时隔多年而重游,谢昉只觉心旷神怡。

  “我儿可记得,为父当年携你来京,亦是菡萏花开之时。”他面露笑容,对一旁的谢臻道。

  谢臻颔首,“臻记得,父亲当时曾携臻赏菡萏,正是此地。”

  谢昉微笑,同他一道沿着池畔的白沙小径缓步向前。

  池中菡萏生长多年,甚为繁茂。不少人乘扁舟行入其中,竟不见身影。高大的莲叶在水面投下浓荫,只从里面传来吟唱的歌声和众人的欢笑声,时而闯出一舟,露出女子芙蓉般的面庞,与叶间盛开的菡萏相映,更衬人美花娇。

  游湖的士人不少,未走几步,几人结伴迎面而来,竟是谢昉故人。一番见礼,众人兴高采烈,请谢昉父子与他们一道去池边的楼台上共饮。

  谢昉欣然应允,回头看谢臻,却发现他正望着别处。

  “可曾与他人有约?”谢昉问道。

  谢臻回过头来。

  “儿确与人有约。”谢臻一礼。

  谢昉知晓谢臻新进京中,应酬甚多,也不勉强,挥挥手,“去吧。”

  谢臻应下,向他再礼,又向众人告歉,转身退去。

  “公子高才,谢公后人可畏也!”一人望着谢臻前行的背影,玩笑地向谢昉恭维道。

  谢昉含笑,作谦道:“公台谬赞。”

  郑氏与吴氏各领着自家女儿来到玄武池边,见满目丽日繁花,好不喜悦。

  观赏不久,彭城侯夫人窦氏和三个女儿来到,一群人本相善,便凑做了一处。

  正行走间,池中缓缓漂来一只小舟,上面坐着的两名女子穿着素雅的纱裙,各抱着一把新采的菡萏,浅笑私语。窦氏指指她们,对郑氏等人笑道:“幸而今日太后未来,否则我等岂非要看穿着深衣采菡萏?”

  几名妇人皆轻笑起来。

  “采菡萏,着罗裙最好看。”郑氏笑道。说着,她将目光转向一旁。

  目光相对,姚嫣一怔,忽然,转过脸去。

  郑氏含笑不语,看她一眼,继续与众妇说说笑笑。

  自那日争执,姚嫣与郑氏之间便像是隔了层纸。

  谁也未提那日的事。姚嫣的话变得极少,郑氏与她说话也总是默不做声,即便对视一下也立即将目光转开;郑氏却仍是一副从容之态,全如日常,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

  “阿嫣,”这时,李琼过来,拉拉姚嫣的手,低声道,“我与阿姊去乘舟,你可……”话未说完,吴氏转过头来瞪她一眼,李珠忙住口。

  姚嫣看着李琼咋舌的样子,不禁抿唇一笑。正要对她说话,忽然,姚嫣瞥到不远处,一个修长的身影正匆匆向前,少顷,转入一丛修竹之后。

  姚嫣目光定住。

  “……你对谢郎一片情义,谢郎心里可有你?”郑氏说过的话再度徘徊在心头。

  姚嫣看了面前的郑氏一眼,暗暗咬了咬嘴唇。

  “扁舟菡萏之乐,我等亦可一品。”前面,窦氏的家人已在池中备好了几只扁舟,窦氏向众妇邀道。

  郑氏与吴氏不久前在承光苑乘舟受了惊,不敢再上扁舟,婉言谢绝,“那日桐渠乘舟,着实心惊,妾等还留岸上。”

  窦氏知晓此事,亦是了然,辞过她们,与自家女儿走到舟上。

  郑氏望着窦氏的扁舟离去,未几,回头道:“阿嫣……”

  她愣了愣,只见身后空空的,不见了姚嫣的人影。

  谢臻远远看到馥之走入一片树林之中,待快步赶上前,却不见了她的踪影。

  前面的道路岔作两条,谢臻驻步,朝四周望了望。只见矮树扶疏,鸟鸣声声,更显林荫寂静,像是个鲜有人踏足的去处。

  这女子总不教人省心。谢轻吸一口气,微微皱眉。

  他看向通往玄武池的右方道路,正欲前行,忽然,身后传来些匆匆的窸窣声。

  谢臻转回头望去,一个窈窕的绿衣身影闯入视野,却是那日见到的姚嫣。

  他怔了怔。

  四目相对,姚嫣忽地停住,望着谢臻,双颊粉红。

  “女君。”谢臻率先反应过来,一礼。

  姚嫣仍有些愣怔,待谢臻礼毕,才匆忙还礼,“公子。”

  许是方才行路太急,声音出来,一如平时的婉转,却带着些陌生的颤动。

  四下里安静至极。

  姚嫣抬头,见谢臻看着自己,脸上更加烧灼。

  “公子可要去观赏菡萏?”姚嫣轻声问。

  谢臻看着她,没有回答。

  “阿嫣知晓一处绝好的观景之处,不知公子可愿随我同往?”姚嫣忙又道,面颊更加热,声音卡在喉咙里,却愈发小了。

  “多谢女君,某不欲赏菡萏。”只听谢臻的话音淡淡传来。

  姚嫣吃惊地抬头,却见谢臻已经举步前行。

  “公子!”姚嫣心中一急,忙唤出声来。

  谢臻止步回头。

  姚嫣望着他,面庞潮红,却目光定定,声音虚浮,“公子拒我,可是为了馥之姊?”

  谢臻看着她,片刻,唇角微微扬起。

  “女君。”他的声音缓而低沉,“馥之乃女君堂姊,堪比血亲,却不知女君以馥之为何?”

  姚嫣睁大眼睛。

  那日舟上的一切仿佛回到眼前。

  “……母亲!”姚嫣惊惶地向郑氏喊道。

  馥之被她挤了一下,未登上桥板。

  “馥之!”谢臻向被水流漂开的木舟吼道……

  谢臻的目光静静,却似带着利芒,通透入心,仿佛将自己的心思窥得清清楚楚。

  姚嫣定定站着,一时竟不能言语。

  谢臻不再纠缠,再度转身走开。没走几步,突然,手被紧紧扯住。

  “公子!”姚嫣双手紧抓着谢臻的衣袂,急促地说,“公子听我一言!我岂不知馥之姊待我好,又岂不将馥之姊视作亲姊?只,只是……”她长抽口气,声音哽咽:“……我……我也恨自己这般……我总想……想向馥之姊认错……可怕她再不肯原谅我……公子当信我……信我……”

  说着,姚嫣已经泣不成声。双手却仍然紧紧攥着谢臻的衣袂。

  谢臻长长地叹了口气,忽然一用力,将衣袂抽了回来。

  “女君。”他没有看姚嫣,“若真觉愧疚,可去与馥之当面说。”

  心头如遭冰水浇下,阵阵生寒。姚嫣低着头,手仍旧是方才的姿势。

  谢臻忽然瞥见左边道路的那头,隐现着一侧粗犷的檐角。

  心中微动。

  “告辞。”谢臻低低地说,却不再理会姚嫣,迈步朝那边走去。

  王瓒找到雍南侯府的扁舟之时,未见到父亲王寿,却遇到兄长王恭一家人。

  “兄长。”照面下,王瓒走过去,向他一礼。

  王恭看了看王瓒,脸色肃起,想像平时一样拿他的衣着来教训几句,见他今日一身素净,却又觉得说不出什么来。他的目光在王瓒身上打量一圈,片刻,淡淡地应了声,“嗯。”

  王瓒却似无所觉,又向沈氏一揖,“长嫂。”

  “叔叔。”沈氏坐在舟上略一欠身,看着他,唇角抿得弯弯,纨扇轻摇。

  “兄长游池,弟告退。”接着,王瓒却又对王恭道,说罢,再礼。转身便要离开。

  “站住!”王恭低喝道。

  王瓒止步回头。

  王恭走上岸来,脸色沉沉。

  “我可曾应许?”王恭瞪着他,斥道,“父亲不在,目中便无兄长,简直罔顾孝悌!”

  王瓒却面色无改,从容一礼,“如此,弟今日遵父亲之名来此游池,不知兄长将弟置于何舟?”

  王恭微愣,回头看去,却见池中三只扁舟,都已被自己一家人占满了。

  “叔叔说的是。”这时,舟上的沈氏笑了笑,慢慢地说,“府中每月花销甚巨,再不似当年可随手千金易骏马,连多置一扁舟,亦须细细打算。”

  王瓒瞥她一眼。片刻,他将唇角弯了弯,却不答话,揖了揖,转身走开了。

  “阿母,”扁舟上,王恭的大女儿拉拉沈氏的衣角,好奇地问,“二叔为何不与我等一道乘舟?”

  “二叔?”沈氏冷笑,“贱伎之子,也配你称二叔?”

  王恭正回到舟上,闻言,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你少说两句!”

  沈氏哼了声,轻蔑地转过头去。

  馥之照着顾昀信上说的路,走进玄武池边的树林里,弯过几条小径,果然见山丘脚下的树荫中有一个小小的亭子。

  心中一喜,她不由地加快脚步。

  一个挺拔的身影立在檐下,似正遥望远方,听到动静,回过头来。

  目光相触,他神色柔和。

  “可久候了?”馥之走到亭中,双颊含笑,轻声问道。

  顾昀看着她,笑而摇头。

  馥之看看四周,只见树木三面环绕,唯一面地势低开,一眼望去,可远远见到玄武池的碧叶水色。

  心中不禁赞叹此处绝好。

  “你常来此?”馥之转向顾昀,问道。

  顾昀笑了笑,“并不常来。”这时,他似想起什么,伸手探向怀中,未几,掏出一个小小的绢布包来。

  馥之讶然看他。

  顾昀将绢布打开。

  馥之视去,只见原来是一块精巧的螭纹佩。

  顾昀看向馥之,稍稍走近,低下头,将佩上的绦绳细细结在她的腰带上面。

  馥之盯着他的动作,怔了一会,忽然红了脸。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她想起每当新妇出嫁,人们便总要唱起的赞歌,耳根倏而愈加烧灼。

  “你十五那日生辰,我本该赠礼,却一时想不到好的。”只听顾昀声音低缓,“直至昨日翻出此物,才觉合意。”

  馥之颔首,低头看着那螭纹佩,只见周身莹润,形制精细小巧。

  “这是何物?”她小声问。

  “此乃我周岁时父亲所赠之物,一直佩到及冠。”顾昀一边将绦绳打结,一边答道。片刻,玉佩结好,他正要细看,却发觉馥之也动手,将她腰上的白玉坠拆下来。

  她瞅瞅顾昀,双颊绯红,将白玉坠也系向他的腰上。

  “此物亦是我周岁时父母所赠,送你。”馥之道,话语虽慢,心里撞得怦怦作响。

  顾昀却没有做声。

  馥之抬头,只见他噙笑地注视着自己,目光深切而热烈,麦色的脸上,竟似浮动着晕红。

  忽然,嘎吱一声,不远处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

  二人转头看去,忽而一惊。

  谢臻正站在离亭子几步开外的地方,一身行色,静静地看着二人。

  馥之睁大眼睛,不由地稍稍站开。

  谢臻没有说话,仍然站在那里。他看着馥之,目光落在她的裳上,片刻,又转向顾昀的腰间。

  馥之原以为此处僻静,鲜有人来,岂知好巧不巧,正遇上谢臻。她看看顾昀,又看看他,窘迫地笑了笑,“元德。”

  谢臻看着她,表情不辨。片刻,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却忽然转身离开。

  馥之愣住,“元德……”

  话音还在嘴边,谢臻却已走远,未几,素浅的背影便消失在了扶疏的树丛之后。

  手上忽然被握了握。

  馥之抬头。

  顾昀看着她,“去山上走走吧。”

  馥之又有些怔忡,看看他,又看看谢臻离去的方向,片刻,微微颔首。

  顾昀一笑,牵着她的手出了亭子,朝山上走去。

  见到便见到了。馥之心里的声音开解道,反正终有一日须告诉他的。

  想着,她不由地回头看了看,只见来路上的树木葱绿而寂寥,落在眼里,却觉得有些心虚,似乎隐隐地浮着一块,总落不下去……

  玄武池边的树荫下,郑氏正与吴氏母女坐在茵席上,看着池中的花景,聊天逗趣。

  郑氏同吴氏聊了一会,往身旁看了看,发觉姚嫣并不出声,似乎在听李氏姊妹说话,眼睛却定定地望着一边,不知在想什么。

  “可仍觉不适?”郑氏问她。

  过了会,姚嫣才回过头来。她看着郑氏,神色却有些恍然,“嗯?”

  郑氏觉得她面色有异,眉头微微皱起,“怎么了?”

  姚嫣摇摇头,却不说话,将头转过去。

  郑氏心中疑惑。

  方才窦氏登舟之时,姚嫣不知去了何处。过了约摸半刻,她回来了,却神色黯淡,如同失了魂一般。郑氏当即询问,姚嫣却只说腹中不适,之后,闭口不语。母女二人近来有隙,又正当大庭广众,郑氏不便多问,只将她带在身边看紧,有话返家再说。

  郑氏看女儿爱答不理的样子,心中叹口气,不再管她,转头再与吴氏说话。

  姚嫣望着菡萏盛开的玄武池,脑中仍想着方才谢臻的样子,犹自发怔。

  谢臻说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地烙在心里,把她扎得疼痛难忍。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回来坐在这里的,只觉沮丧至极,浑浑噩噩,想逃开,却无处可去。

  “……谢郎风采绝世,人中翘楚,得伴其身旁,亦光采无限,教天下艳羡,此乃女子之殊荣,可对?”

  “……纵是你馥之姊将来嫁了谢郎,见到皇后,亦须稽首大礼不是?”

  谢臻注视着她,“馥之乃女君堂姊,堪比血亲,却不知女君以馥之为何?”

  ……

  阳光下,熏风徐徐,她的手却凉得似握冰一般。

  姚嫣的唇边忽而浮起苦笑。她总觉得自己是聪明的,可那点心思,在她还未看清的时候,母亲却早已摸得透彻,谢臻也一窥即破。

  “……那珠钗?”姚嫣身旁,李琼正与李珠说话,“我那日见了,也觉得甚好。”

  李珠颔首,叹道:“可张婴同我说,那珠钗戴起来挑人,只怕难衬。”

  李琼不以为然,“张婴最爱些玄虚之词。照我看,便是挑人又何妨,先买下便是。”

  李珠颔首,“我也这般想,如今不买,将来再遇不到也未可知……”

  姚嫣忽然站起身来。

  “我去去就回。”她向满面诧异的郑氏和众人一礼,快步离开了席间。

  姚氏的西府中,姚虔如往日一般,背靠软褥,坐在卧榻上翻着书简。

  “主公。”一名家人走进来,向他一礼,禀道,“有客来访。”

  姚虔头也不抬,拢拢身上披着的薄氅,淡淡问道:“何人?”

  家人有些犹豫,看看姚虔,道:“是个妇人,未报名氏。”说着,递上一样物事,“她说主公见了此物便知晓。”

  姚虔看去,怔了怔。

  那是一只妆盒,掌心大小,雕作梅花的形状。

  片刻,姚虔将妆盒缓缓接过手里,目光落在上面。只见檀木上的包漆已剥落少许,却仍精致光亮。

  心中涌出些旧事,少顷,他叹口气,对家人道:“请她进来便是。”

  家人应下,退了出去。

  过了不久,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家人禀报客人已至。

  姚虔应了声。

  帷帐外面,室外的光照淡淡透来。珠玉轻响,一个素淡的身影踏着地上的朦胧光照,款款行来。

  “你到底还是来了。”姚虔靠在软褥上,低缓地说。

  大长公主在几步外停住,解下头上的幕离,看着他,唇含微笑,“少敬。”

  草叶不断地绊向丝履上,细密的汗气蒸蒸地从颈间和发间渗出。姚嫣脚步匆匆,沿着刚才的小径向树林中疾步走去。

  路上遇到三两闲游的士人,见到她的样子,投来诧异的目光。

  姚嫣谁也不理会,只将眼睛望着前方。两旁的树丛花木不断向后退去,不久,方才的岔口便出现在了面前。

  她辨了辨方向,未几,朝着谢臻离去的道路走去。

  小径不断在脚下延伸,行了一段,一个小小的亭子出现在面前,却不见人影。姚嫣停住步子,朝前面望去,只见小径曲曲向上,却是通向山间了。

  难道离开了?

  姚嫣心想着,望望寂静一片的山林,又望向玄武池,欢笑的人语声隐隐传来。她觉得谢臻素来交际甚广,在此处游览一番,许又去了池畔也未可知。

  心中思考既定,姚嫣往回走,到了岔口,走向另一边。

  玄武池本是天生的水泽,池畔形状蜿蜒,偏僻处,古树攀藤,奇石嶙峋,又是一番景致。

  御史大夫郭淮与两三名士人从池畔的临波亭上踱下来,望着碧叶拥翠的池面,心旷神怡。他看向旁边,谢臻站在一旁,亦将双眼望着玄武池,天光下,只见眉目如墨描,肌肤似玉琢,果然明珠般动人。

  心中不禁赞叹。

  郭淮虽与朝中的年轻人交往不多,却素知谢臻名声。今日他与好友来此游览,本是僻静之处,不想竟在路上遇得谢臻。众人兴致正好,当即邀他同游,谢臻未拒,与他们一道上了临波亭。

  谢臻清谈,在京中颇受赞誉,不过此番同席,他却未说多少话语。众人闲聊时,他答上一两句问话,其余时候,只端坐一旁赏景。谢臻此番表现,郭淮不以为忤,反对此人刮目相看。席间皆是年长之人,与郭淮一样不擅言辞,谢臻不抢风头,恰是识礼之举。

  “谢议郎亦好山水之趣耶?”走到亭下,郭淮微笑地向谢臻问道。

  谢臻回过头来,答道:“正是。”

  郭淮抚须颔首,缓缓道:“老夫亦好,常与三五友人登山舟游,其乐至哉。”

  谢臻淡笑,礼道:“公台康健。”

  众人边说边行,往前走一段,只见两旁景色忽而变换。池水就在几丈之外,绿草生兰,古树洒荫,形态各异的山石与绿竹相间,映着池中茂密的菡萏,幽雅如画。

  郭淮望着那边,叹道:“来到此处,老夫便想起濯歌之会。今年忙碌,竟未观得。”

  旁边一士人闻得此言,笑起来,“却是正巧。公台有所不知,这濯歌之会,当初还是由一名伎在此处清歌而兴起。”

  “哦?”其余人等都诧异地看他。

  “名伎?”一人恍然悟道,“你说的可是雍……”

  话未说完,前方忽然传来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众人望去,未几,却见一女子提裾急急走来。

  照面下,女子见到谢臻,忽然收住脚步。

  谢臻看着她,亦是怔住。

  女子神色未定,面上却满是晕红。与众人行下一礼之后,她望向谢臻,轻声道:“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众人讶然看向谢臻。

  郭淮看看那女子,又看看谢臻,片刻,唇边浮起笑意。

  “我等先行一步。”他对谢臻道。

  谢臻看着姚嫣,神色淡淡。停顿片刻,他向郭淮一礼,“烦劳诸公。”

  郭淮颔首,与众人往前走开。

  四周倏而一片寂静。

  谢臻负手而立,看着姚嫣,一语不发。蝉在树枝上长鸣,声音催得响亮。

  姚嫣望着他,心高高地吊起,怦怦地撞得激烈。

  “嫣说两句便走。”她轻声道。

  谢臻神色淡淡,仍旧不说话。

  姚嫣深吸口气,少顷,定了定心,开口道:“公子方才所言不差,嫣对馥之姊确有心结,做过何事,嫣亦不欲争辩。”她的脸上烧灼,眼眶却涌起阵阵涩意,“嫣心慕公子久矣,今日来寻公子,亦知羞耻难当。只因家中逼迫,嫣不欲入宫闱,想到的,便也只有公子……”

  她的声音渐弱,却羞窘得再也无法说下去,低头不敢看面前。

  四周似凝结了般,无一丝凉风,只余蝉鸣仍声声绕在耳畔。

  过了不知多久,只听一声轻轻的长叹,“女君何苦如此?”

  姚嫣抬头。

  谢臻注视着她,双眸如墨。

  “女君厚爱,臻感激在怀。”他开口道,声音低低,“然女君所求,臻无以相与,非不能,实不欲也。”

  姚嫣望着他,一动不动。

  “臻本无心之人,深愧于女君。”他的嗓音温文依旧,如轻风过耳,却不像从前般撩人思绪。落在姚嫣心间,血液似附了冰一般,点点凝起。

  好一会,姚嫣艰难地张张口,“那馥之姊呢?公子也是无心?”

  谢臻微怔,片刻,唇边浮起一丝浅笑,却似含着苦意。

  他深深地看了姚嫣一眼,没有回答,只向她一揖,转身走去。

  姚嫣望着他,忽然,泪水将那身影模糊。她忙举袖拭去,却见谢臻衣袂微微扬起,只余一片远去的清浅背影。

  她深深闭上眼睛,再睁开。蝉鸣悠长,道路上只剩下她一人,方才的一切竟恍如梦境。

  怔忡了好一会,她深吸口气,缓缓抬起头来。

  心中涨得发痛,此刻却平静无比。只觉仅存的那点思慕与不甘,也已在谢臻方才三言两语之下,如风扫落叶般湮灭而去。

  微风拂来,周身凉意阵阵。手上似攥着什么,硌得生疼,她低头看去,却是腰上佩的香囊,方才手握得太紧,竟被拽了下来。

  姚嫣忽而苦笑。

  谢臻于她而言,本就是伸手难及的人,自己却总心存妄念,如今只手捅破而一败涂地,可谓咎由自取。今日所为,便放在昨日,也是想都不敢想呢……

  痴念于己,何尝不是累赘?也好,也好!

  姚嫣盯着香囊,突然抬手,使劲浑身力气将香囊朝路旁掷去。

  香囊下面缀着玉块,沉沉地落向树丛那边。未几,忽然闻得“嘶”一声,似有人痛呼。

  姚嫣愣了愣,转头望去。

  虞阳侯王瓒,手中捧着一束新折的菡萏,从池边林立的怪石中行将出来。

  “少敬可知我先夫何以早逝?”室中,大长公主坐在案前,手托茶盏,开口道。

  姚虔靠在软褥上,静静地看着她。

  大长公主往茶汤上缓缓吹一口气,“我皇兄害死的。”

  姚虔一怔。

  顾氏乃开国之臣,根基久远。大长公主的先夫顾迁,是顾氏长子,顾铣的兄长。

  顾迁善骑好射,熟读兵策。当年正值北方胡患,而朝中将才缺乏,顾迁脱颖而出,受命为大将军,率六万精骑北击鲜卑,立下不世之功。十几年前,顾迁声名正盛,却在一次骑马出猎之时摔断脖子,当场毙命。

  此事一出,天下扼腕。人们每每提起,总道天妒英贤。

  大长公主看向姚虔,微微一笑,“少敬,他们以为做得滴水不漏,可我就是知道。他想给儿子留下个易掌的朝廷,不想,顾迁身后还有顾铣。”

  姚虔目光凝起。

  室中光照氤氲,大长公主的目光却明亮,“你可知他多心虚?我去同他说要改嫁,他想也不想便应下了,宗正反对也不理睬。”

  姚虔看着大长公主,她的面容精致依旧,与二十年前几乎无所分别,却又似带上了些陌生的东西。

  未几,他长长地吸口气,淡淡道:“你要我做什么?”

  大长公主抬起双眸,直直地望着他,“我儿要娶长公主。”

  姚虔心中早已知晓大概,闻得此言,浅浅一笑,“你莫非寻错了人?此事与贵公子去说岂不更好?”

  “少敬以为他不知道么?”大长公主亦笑了笑,低声道,“他什么都知道。”她缓缓道:“少敬亦知晓孟贤其人,他不喜朝中纠葛,便将甫辰也教得如他一般。然身在其中,岂得随性?少敬且看,无论他或甫辰,在那般位置,谁可超脱。”

  说着,她向姚虔敛容平视,字字清晰,“女君若嫁入顾府,风扬浪起,亦不可置身事外,少敬可愿意?”

  姚嫣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正从池畔走出来的王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瓒步态悠然地踱到路上,瞥了姚嫣一眼,将衣袂拂了拂裳上的草叶,却转身便走。

  “足下且住。”姚嫣再忍不住,开口低喝道。

  说着,两步走到王瓒面前,盯着他,脸色阴晴不定,“足下在此做甚?”

  王瓒却瞅她一眼,似笑非笑,不答反问,“女君在此做甚?”

  姚嫣如鲠在喉。

  “你……听到了什么?”她面色沉沉,一字一顿地说。

  王瓒唇角弯起,“女君既敢说,还惧他人听去?”

  念头飞快地在心中闪过,姚嫣瞥向那池边,只见怪石修竹错落,却似除了这小径之外,再无处可通往。

  此人在自己来到之前,已匿在了那处。

  姚嫣脸上发白。

  正怔忡,忽然,一件物事落向眼前,姚嫣忙伸手接住。

  看去,却是方才掷出的香囊。

  “那妖女有甚值得你心结?”只见王瓒斜睨着她,目光不屑。言毕,他转过头去,径自离开。

  顾昀带着馥之沿着小径一路走到山丘之巅,馥之望去,只见此处虽不算高,视野却甚为开阔,玄武池上满满的碧叶菡萏和池畔伫立的亭台楼阁一览无遗。

  “景色甚妙。”馥之向顾昀微笑道。

  顾昀望着面前,莞尔道:“家父最爱来此处赏菡萏,幼时,他常带我来此。”

  馥之颔首,觉得有趣,“常人赏菡萏,皆以为扁舟入池,近观方为美事。令尊却要来这极远之处。”

  顾昀笑了笑,“家父那时曾言,世间佳景,总在高处才可窥得。”

  “哦?”馥之觉得此言颇有意味,不禁细细咀嚼。

  顾昀看了一会景色,走到旁边树荫下的一块宽大的青石板上坐下。

  “家父也爱赏花。”片刻,馥之走过来,道,“家母好治园,栽植诸多花木。凡值佳期,家父便在园中置酒赏花宴友。”

  顾昀看着她,含笑不语。

  馥之在他身旁坐下,望望远方的玄武池,问他:“你也爱来此处赏菡萏?”

  顾昀摇头,“我不爱赏花。远观近睹,于我而言无甚差别。”

  馥之好奇,“你爱什么?习武?”

  顾昀看看她,没有回答,却伸伸懒腰,在青石板上仰躺下去。

  “我幼时最厌习武。”片刻,他轻声道。

  馥之讶然。

  “家父望我早继家业,从不准我惫怠;母亲倒是不迫我,许我玩耍。”顾昀说着,对她笑了笑,道,“我幼时,还曾为躲避习武躲入池中,差点被淹死。”

  馥之看着顾昀,抿抿唇角。

  顾昀望向上方的树荫,继续说:“后来他二人皆不在了,迫我习武的人又换作了叔父,更是严厉有加。到那时,我反倒不再躲避了。”

  馥之想了想,“你那时爱习武了?”

  顾昀莞尔,“未曾,只是我发觉世上只剩此事可做。”

  馥之默然。

  顾昀家中的变故,他曾略有耳闻。幼年失怙,又遭亲母离弃,本是一段伤心之事。

  “后来呢?”她轻声问道。

  “后来,我叔父带我出征。大战之后,他带我往荒原中纵马驰骋。”顾昀缓缓道,他转向馥之,忽而一笑,“你可知晓那是何种乐趣?天地之大,无穷无尽,放开缰绳,人就像能飞起来一般。”

  馥之笑起来,“我叔父从不准我这般骑马。”

  顾昀唇边弯起,“我叔父胆大得很,从无顾忌。”他说着,笑意愈深,如墨双眸泛着清亮的光,低低道:“我到那时才觉得这许多年的辛苦终有回报。”

  馥之注视着他,没有言语。少顷,她的手在袖底朝他伸过去。触碰的瞬间,顾昀随即反握过来,紧紧地,手指相扣。

  夕阳的晖光已渐渐染上天边。

  承光苑中,侍中温容趋步走过翠微宫的宫道。宫门就在不远处,正前行,只见一人从宫门里出来,却是廷尉邹平。

  两相照面,温容心微微一提,脸上却平和,上前一揖,“邹公。”

  邹平看到他,亦还礼,“温侍中。”

  温容看着他,浮起笑意,“日已黄昏,邹公还未归家?”

  邹平苦笑,“正要归家。”

  温容颔首。

  “温侍中亦在此间?”邹平问。

  温容微笑,“今日容在此当值。”

  邹平点头,“如此。”

  二人闲聊几句,邹平告辞,朝宫道的一头离开了。

  原处只剩温容一人,他望望四周,只见余晖已变得彤红,宫墙的白垩染上霞光,映着妖异的明亮。

  翠微宫中,皇帝将几案上的奏章收起,往坐具上一靠,闭上眼睛。

  中常侍徐成见状,从宫人的盘中端起一盏茶,小心地放到案前,恭声道:“陛下阅卷整日,也该歇息。现下已是黄昏,不若返章台宫用膳?”

  皇帝没有答话。

  徐成心下为难,片刻,又道:“庖中方才送了些糕点来,不知陛下欲进食否?”

  皇帝仍闭着眼睛,摇摇头。

  徐成只得收口。过了会,他望向坐在不远处的长公主王宓,心中一动,笑了笑:“长公主亦无事,陛下可与长公主弈上一局。”

  皇帝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瞥瞥长公主。

  “她?”皇帝勾勾唇角,“她心不在焉,不下也罢。”

  王宓正盯着手上的书册出神,听到这边话语,倏而转过头来,“嗯?”

  皇帝不理她,继续闭眼。

  徐成苦笑,立在一旁。

  殿外天光已经渐暗,内侍持烛进来,将殿中灯台点亮。

  王宓望望天色,觉得腹中已有些饥饿,对皇帝道:“皇兄,黄昏已至,返章台宫可好?”

  皇帝转过头来,看看她,又看看殿外,亦觉时候不早,从榻上起来。

  “返章台宫吧。”他淡淡对徐成说。

  徐成如获大赦,忙领命,出去传命。

  待皇帝和王宓出到殿外,王宓看看四周,突然发觉侍卫眼生,不解地问皇帝:“今日怎不见曹遂等人?”

  皇帝看她一眼。

  徐成在一旁含笑答道:“今日夏至,陛下准了几名近侍返家。”

  “夏至?”王宓一怔。

  皇帝奇怪地看她,“你可是糊涂了?不是你要朕带你来承光苑赏菡萏?”

  王宓这才想起,面上一红,讪讪不语。

  这时,一辆漆车驶过来,皇帝携王宓登车,坐稳之后,徐成一声唱喏,御人扬鞭启程。

  夕阳在天际摇摇欲坠,鹭云山的大泽仍泛着粼粼波光,山边的道路被却巨木茂林遮挡,已渐近漆黑。偶尔有宫侍快步走过,赶在天全黑之前回到处所。

  “可准备好了?”离道路不远的一片树林里,一人内侍打扮,向来人低低问道。

  “万事俱备。”来人禀道。

  “邹平何在?”内侍问。

  来人答:“小人方才亲眼见他乘车出了承光苑。”

  内侍颔首,片刻,叮嘱道:“你识得内侍及卫尉服色,见他们拥着一漆车前来便可动手,断不会错。”

  来人一礼:“小人知道。”

  内侍颔首,又交代几句,看看那道路,在渐浓的夜色中匆匆遁去。

  晶晶走到唐三身边,就在他身旁盘膝坐下,向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唐三双眼微眯,身体缓缓飘浮而起,在天堂花的花心之上站起身来。他深吸口气,全身的气息随之鼓荡起来。体内的九大血脉经过刚才这段时间的交融,已经彻底处于平衡状态。自身开始飞速的升华。

  额头上,黄金三叉戟的光纹重新浮现出来,在这一刻,唐三的气息开始蜕变。他的神识与黄金三叉戟的烙印相互融合,感应着黄金三叉戟的气息,双眸开始变得越发明亮起来。

  阵阵犹如梵唱一般的海浪波动声在他身边响起,强烈的光芒开始迅速的升腾,巨大的金色光影映衬在他背后。唐三瞬间目光如电,向空中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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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顿时,”轰”的一声巨响从天堂花上爆发而出,巨大的金色光柱冲天而起,直冲云霄。

  不远处的天狐大妖皇只觉得一股惊天意志爆发,整个地狱花园都剧烈的颤抖起来,花朵开始迅速的枯萎,所有的气运,似乎都在朝着那道金色的光柱凝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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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脸色大变的同时也是不敢怠慢,摇身一晃,已经现出原形,化为一只身长超过百米的九尾天狐,每一根护卫更是都有着超过三百米的长度,九尾横空,遮天蔽日。散发出大量的气运注入地狱花园之中,稳定着位面。

  地狱花园绝不能破碎,否则的话,对于天狐族来说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祖庭,天狐圣山。

  原本已经收敛的金光骤然再次强烈起来,不仅如此,天狐圣山本体还散发出白色的光芒,但那白光却像是向内塌陷似的,朝着内部涌入。

  一道金色光柱毫无预兆的冲天而起,瞬间冲向高空。

  刚刚再次抵挡过一次雷劫的皇者们几乎是下意识的全都散开。而下一瞬,那金色光柱就已经冲入了劫云之中。

  漆黑如墨的劫云瞬间被点亮,化为了暗金色的云朵,所有的紫色在这一刻竟是全部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巨大的金色雷霆。那仿佛充斥着整个位面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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