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九,正值二十四节气之一的小满。
似乎世人很忌讳圆满万全,节气中有小暑大暑、小寒大寒,独独缺了大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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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这一天,中原联军首尾相接,鼓角相闻,旌旗猎猎绵延两百里,慢慢靠近万里孤城。
越来越近了。
近到能看见积雪堆砌三尺的旗杆。
近到孤城轮廓逐渐映入眼帘。
百万雄师寂静如死,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抬头就能看到那面早已尘封历史的唐旗,这种冲击比任何宣传都要来得激烈,来得震撼!
就是这面坚守六十四年的旗帜,让绝望的中原苍生重拾勇气。
也正是这面血旗,让华夏民族在正面战场击溃气焰熏天的蛮夷。
可扛旗者却倒下了。
再也见不到。
肃穆的气氛持续很久很久,直到云车传出沙哑的号令,紧接着层层递进,传遍百万大军:
“接迎英烈遗骸回家!”
队列井然有序地走向孤城,人人表情深沉。
其实很多贫家士卒不懂何谓历史厚重感,只是脚底踩到凹凸不平的断肢白骨时,深深体会一种无力与凄凉。
只要上过战场都知道尸体会传染瘟疫,是安西守卒不愿焚烧干净吗?
到最后就孤零零一个人,遍布沙漠的蛮狗,烧都烧不完啊!
时间仿佛很漫长,天地越来越安静,只剩低闷的脚步声。
最前方的黄金身影缓缓停下,女帝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血旗一阵恍惚。
拔旗的动作她练过很多次,如今终于来临,李挽却发现自己的五指微微颤抖,明明离得那么近,却始终不敢再伸过去。
万众瞩目下,大唐女帝终于握住旗杆,抖动手腕,纛旗离地而起,在风雪中猎猎飞扬。
这一刻,安西军的使命完成了。
“六十四年前,肃宗李亨将这面纛旗交给安西军第八团,叮嘱他们戍边抗敌。”
“今日,他们将旗帜还给朕!”
庄严的声音响彻,女帝率先走进疆土,就像走入另一个世界里。
外面落日埋入地平线,黄沙漫卷遮蔽天穹;疆土内白雪皑皑,雪絮层层叠叠地覆盖而下,摇曳着落在李挽的发梢,眉间。
她凝视着血淋淋的城墙,没有一处城砖是完好,大雪也洗刷不净沉淀几十年的血污,城门猩红而粗糙,是死亡的颜色。
看着看着,视线逐渐模糊,一滴泪珠就这样毫无征兆的掉了下来。
听闻死讯的一瞬间,彼时内疚自责甚过悲伤。
可亲眼目睹凭栏边摇摇欲坠的血剑,无人巡视的城头,鸟禽为了避雪在原本属于顾长安的位置上叽叽喳喳叫個不停——
她头昏目眩,停住脚步缓缓蹲下身子,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悲痛。
中原永失顾长安。
“那桃枝应该是长安生前栽种的,怎么就长不高。”
刘尚在队列中喃喃自语,视线跃过凋零枯萎的桃枝,落在望楼巡视台。
“唉……”折兰肃深深喟叹,他最畏惧城头的身影,白天屠杀一万大军,夜晚还拖着伤躯巡视孤城,日夜如此。
可那个男人不在,一个月前就殒命了。
大抵是牺牲在孤城外,肉体的磅礴气机消亡,化作永不停歇的大雪异象。
扑通——
佝偻老人下跪的场面不合时宜,他是北凉帝王,他是百万联军的统帅。
可徐霆就这样大庭广众之下跪行赎罪,一个力排众议的决定,掐灭了华夏民族最闪耀的灯火。
何止是他,几十万将卒都背负着沉重的心灵枷锁,这是一笔永远无法偿还的亏欠。
狂风怒号,乌泱泱的黑色浪潮缓缓靠向孤城。
城头全貌彻底清晰,骨渣腐肉深深嵌进砖缝,是用鲜血刷出厚厚的墙面,惊悚到万千士卒不敢逼视。
巍峨矗立的孤城是安西英魂的脊梁!
六十四载不倒的纛旗是顾长安的风骨!
泥泞不堪的血地是中原民族在绝望中抗争的精神!
孤城唤醒了中原胆怯的人们,如同春秋时的铸剑师那样,顾长安用一生铸就了那柄捍卫民族荣耀的利剑!
“勿忘耻辱,缅怀先烈!”
不知谁激愤怒吼,几十万将卒自发摆臂致敬,一边咆哮嘶吼一边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只有经历过战争,亲自走过万里沙漠,才能感受到安西军坚守孤城的伟大和悲壮。
在黑暗绝境里坚持到现在,完全是用意志在创造奇迹,用信仰在抗击蛮夷。
安西英魂值得最崇高的礼敬!
声震云霄的怒吼隐隐让孤城摇晃,城头慢慢走来一老一少两道身影。
老人断臂瘸腿,小干巴个儿,披着件粗蓝布衫,脸上窝窝瘪瘪。
小洛阳看着无边无际的军队,眼角不自觉的流下泪水,抬袖抹来抹去,越擦眼泪越多。
可他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所有的期待,在长安哥哥死去的那一刻已经消磨掉了。
最前方的女帝翕动嘴唇,哽咽道:“来晚了。”
秦木匠没说话,就算再浅薄的见识,也该知道躬身行礼说一声参见陛下,可他难以释怀。
安西军从不畏惧死亡,甚至不怕死得没有价值,可当一桩谎言重重锤击黑夜,黎明再美都残缺了。
“是很晚,可惜长安死了。”秦木匠嗓音浑浊沙哑,面对蛮狗大军都不紧张,没理由对着中原军队露怯。
“对不起。”女帝表情苍白,强烈的痛楚就像整颗心脏被一只大手捏成粉末。
“一个人死了,说什么也是多余的,记着也好,忘记也罢……”
秦木匠说着顿住,一眼就看到骨瘦如柴的刘尚,露出久违的笑脸:
“回家了。”
万籁俱寂,百万雄师默默站立,任凭风雪刮动脸颊。
刘尚脱离队伍,一个人默默走进城门,轻轻推开,老少走下城头迎接。
曾经的文弱书生突然抱住脑袋,咬住自己的拳头压抑呜咽,身体也剧烈痉挛。
回到孤城,那不堪的三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经历了无数屈辱和绝望,只有在家里才能毫无负担地宣泄。
小洛阳跑过来,想要制止他。
“让他哭个够,他也不容易。”秦木匠喟叹一声,抬手拍了拍刘尚的肩膀,“你也是安西英雄,咱们为你骄傲。”
“长安哥哥在宿居,你快去劝劝他。”到底是孩子藏不住秘密,小洛阳含泪哀求。
刘尚的哭腔戛然而止,一脸震惊地注视着小洛阳。
“长安说怕中原愧疚,也不想吓到他们,所以……”
秦木匠话说半截,瘦削身影发疯似冲向一里外的城墙宿居,几乎喘气都没有,他推开破旧木门。
阴气森森的黑雾安静倚着墙壁,依稀能看见白发白袍,以及干净的笑脸。
“长安!”刘尚霎时泪如泉涌。
是传说中的魂魄吗?
他没有骇然,也没有欣喜,只是感到心脏绞痛。
“就这幅鬼样子。”顾长安笑了笑,“自己也很难过。”
说完打量了一眼刘尚,轻声呢喃:
“受苦了。”
刘尚双眼通红地跟他对视,有些事藏着是莫大的委屈,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值一提,故作洒脱说:
“不过些许风霜罢了。”
“过的不好我知道。”顾长安看到他缺失的舌头,以及截掉的三根手指。
刘尚嘴唇颤抖,转过头,挤出一个笑脸:
“一路特别顺利,就是特别想你们。”
黑雾逐渐溃散,不想传递阴气,顾长安的声音很飘忽不定:
“我现在的样子,就不吓到他们,也不愿让中原愧疚,你安排接回爷爷们的遗骸吧。”
“长安!”
刘尚想去抓住手臂,可却捞了个空,罕见愤怒道:
“谁会怕你?你经历那么多苦难,就是为了躲在暗地?”
顾长安沉默,只有他自己知道眼神里的迷茫和无所适从。
“长安,当初咱们立誓,我带中原大军前来孤城,你站在城头举旗,你岂能违约!”
“爷爷们在世前说什么呢,咱们生前无人问津,死后必须风风光光,你不在安西第八团就不完整了!”www.sttgxcl.com
刘尚情绪格外激烈,声声是歇斯底里的呐喊,腹部发声的部位抽搐不止。
长安,应该不会离开孤城了。
这让他害怕。
顾长安无言,守城老卒的遗愿让他想法动摇,“走吧。”
……
城外陷入冗长的死寂。
大雪永远下不完。
将卒的心头变得沉重而冰凉。
倒在胜利前夕,永远是世间最绝望的事情。
他已经承受无尽苦难,在黑夜里举着火把砥砺前行,是中原抢走火把将他推进死亡深渊!
站在英雄坚守的地方,却永远没机会再说一声谢谢。
陡然。
“咚!”
“咚咚!”
“咚咚咚——”
低沉的蜥皮鼓声骤响,急促而奋勇,就像战鼓狂擂!
这个声音是如此的突兀,以至于将卒不知所措,怔怔盯着孤城。
擂动的速度越来越快,逐渐山呼海啸,城外平静被鼓声完全撕裂!
夜幕降临,声音戛然而止。
“两万多下……”有修行者低声嗫嚅,这代表着壮烈殉国的安西英魂。
是谁在擂鼓?
他仰头去看,瞳孔紧缩,鼻间酸涩,泪水朦胧了眼眶。
很久以后,他发现眼前定格的瞬间,永远烙印在灵魂深处。
天地一切全部僵凝。
雪花飘在一张张难以置信的脸庞上。
百万将卒心脏骤停,飘在城头的雾影是那样醒目,也是那样震古烁今。
迎着苦难敢于劈地开天的男人。
他回来了。
不,他从未离开!
化雄魂,镇山河!
这一刻,不止是平凡士卒,就像李挽徐霆那样的帝王,都感觉到内心有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
激动到全身发抖,感动到眼底饱含热泪。
往后余生,魂影踏上城头的一幕都会在脑海里回荡。
没有人毛骨悚然,更没有人惊惧。
一个都没有!
就连负责运输粮食的民女,此刻也是饱含热泪,她在夜晚林间遇到一条蛇都会做半旬噩梦,可目睹传说中的鬼魂,情绪却只有激昂振奋。
用一生拼命保护中原苍生的人,怎么会害怕他,又怎么能恐惧他?
他就算躺在巴掌大的骨灰盒里,他就算化作择人而噬的厉鬼,也永远是华夏民族的擎天巨擘!
几乎窒息的安静里,城头上响起迟来六十四年的复命。
顾长安环顾乌泱泱的百万雄师,迎着风雪铿锵有力道:
“安西军第八团全体报到。”
“不辱使命,寸土未丢。”
就像在寂静的夜里无意中碰响了一根低音琴弦。
琴声如飞瀑激流、如咆哮兽嚎,如暴风骤雨惊涛骇浪!
无论是将卒还是修行者,在这个历史性的时刻,都在竭力压抑自己的声音。
沉默是有力量的,中原雄师一言不发,他们要用沉默表达一种滔天力量。
可摧天地撼乾坤,可震荡寰宇气冲霄!
当鬼魂坚守疆土,当那句话传遍四方,已经超越了任何精神鼓舞,是世间最无与伦比的感动!
所有人都压抑着,女帝颤抖着黛眉,眉间有迟疑,可是目光始终不敢和顾长安相碰,无边的痛苦让她喘不过气。
许久许久。
女帝终于鼓舞勇气,她清楚看到黑雾里干净俊秀的脸庞,看到经历一生磨难依旧清澈的笑脸。
“我代苍生黎庶说一声……”
李挽沉默很久,哽咽道:
“这些年,辛苦你了。”
女帝的哭腔跟随着萧瑟风雪飘荡,在寂静如死的城外,彻底感染百万将卒。
“戍边卫敌,使命所在,谈何辛苦。”顾长安其实没有表情,可他仍知道自己此时很恍惚很痛苦,像离家的孩子找了很久终于找到真正的家。
“只是……只是这一路确实很难熬。”
无数将卒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低头咬着牙关啜泣。
受过无数伤,流过无数血,一个人度过孤独的日夜,一个人面对声势浩大的蛮狗,一个人在黑暗里彷徨。
他们的七岁是无忧无虑,他的七岁是持剑杀敌。
责任使命将他从人变成疯子,又从疯子变成鬼。
那么多想到就绝望流泪的苦难,他说出来只是轻飘飘的两个字——
难熬。
“对不起,是我害死你。”徐霆眼窝闪烁泪花,声音微微颤栗。
顾长安感受着中原军势,看着一个个为民族存亡而奋不顾身的年轻人,他的情绪逐渐复杂。
“死不足惜,惟愿中原驱逐蛮夷,重铸民族荣光。”
“我祈盼着你们会过来骄傲地告诉我——今日盛世,如你所愿。”
“明知不可能,也会有那么一丝希冀。”
略默,随后用一种让人宽心的声音笑着说:
“不必愧疚,倘若当时意识清醒,我同样会杀向蛮夷大后方。”
“倘若带着记忆回到六十四年前,安西军第八团还是会踏入西域为中原戍边。”
“这是我们的责任,从来没有过后悔。”
说完也意识到自己的阴气疯狂蔓延,便轻声道:
“进城吧。”
魂影消失在城头,可百万将卒依旧站立原地,内心掀起剧烈的震荡,久久无法平复。
在他们的想象里,顾长安应该是世间最骄傲的人物,是锋芒毕露,是煌煌如大日般耀眼。
可他说话很普通,就像身边无数个朋友一样,越是这种故作平凡,却带来惊涛骇浪般的悲伤。
他只是不想我们有负担,不想我们有罪恶感,他唯一的心愿就是中原盛世。
夜色已经很深了,队伍开始慢慢进城,每个人都是紧绷着脸庞,可内心深处分明爆出高亢的吼叫。
当鬼魂矗立城头的那一刻,他们已经相信自己传承几千年的民族究竟拥有何等顽强的意志力!
他们更相信无论多么崩溃的境地,也动摇不了民族崛起的信仰!!
明知是死路,死不旋踵!!!
……
城堡顶层。
螺旋阶梯悬浮着一道模糊的光幕,内里隐隐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光幕分割成几块,其中一块光幕传来古钟震鸣般的巨响。
每响一次,女王拓拔天下的脸上就增添一分狰狞,暴怒的太阳穴跳动着,瞳孔泛出可怖的紫色。
“爆了!”一位脸纹符咒的圣人巫师七窍流血,诡异眼瞳盯着光幕,沉声道:
“比上次更胜三倍。”
祭坛人人呼吸沉重,气氛僵硬如铁。
三倍?!
帝国探查到人世间是个球状,且切割成好几个板块陆地,这是汲取天道气机制作的卜测,非国运而是精神力量。
上次孤城曝光,安西老卒以及顾长安的事迹传遍神州大陆,中原颓靡的意志力迎来一次暴涨。
而给帝国带来的灾难就体现在西域之战。
虽说是疯子凭一己之力改变战局,但中原百万汉奴的顽强战斗也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否则不会打赢正面战场。
这次化鬼魂镇山河,竟然带来三倍精神层面的增幅,如果说孤城曝光让中原病虎站起来,现在则要寻找猎物了。
“确定?”婚纱老妇人神色阴沉。
几个半开天门的老怪物不置一词,做鬼守家带来的震撼程度是可以预见的,连他们初闻时都如晴天霹雳,神识恍惚。
“可以窥测下一次变化么?”拓拔天下调整情绪,一瞬不瞬盯着巫师。
巫师听完后立刻摇头否决,黝黑眼瞳闪烁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之色。
拓拔天下敏锐捕捉到了。
“会折寿?”她语气平缓。
巫师犹豫片刻,嗫嚅道:“会……会反噬暴毙。”
说完如坠冰窟,浑身透着彻骨的凉意。
一道道如渊似海的气息锁定他。
“赫拉德斯,荣耀的冠冕为你留存,你将是帝国术士领域一座绕不过去的丰碑。”
“今日为深渊伟大的使命献身,无上光荣!”
螺旋阶梯响起平淡且不容反驳的声音。
名叫赫拉德斯的巫师毛骨悚然,他恐惧于自己堂堂圣人竟然是一条贱命?
“不可能!”他面色苍白,断然拒绝。
沉寂很久,婚纱老妇人在脑海里搜寻记忆,随即扯动嘴角露出笑容:
“你的宝贝孙女若是知道她爷爷是帝国无耻的懦夫,她该会屈辱自尽吧?”
赫拉德斯神魂颤栗,死死盯着老妇人丑陋的脸庞,难以相信对方拿自己最疼爱的孙女做威胁。
“还有儿子孙子。”婚纱老妇人笑容骤冷,不再加以掩饰。
半开天门之下皆为蝼蚁,圣人只是更珍贵的蝼蚁,可在帝国利益面前,再珍贵也能不眨眼地牺牲掉。
赫拉德斯心如死灰,惨笑了一声:
“无上神国。”
他拿起胸前十字架默默做祷告,随即张嘴吐出一座指甲盖微小的神座,气机慢慢渗入光幕。
俄顷,因痛苦导致面容扭曲,七窍冒出可怖青烟,赫拉德斯脑海里炸裂一般,他歇斯底里道:
“下一次暴涨七……七倍。”
天机稍纵即逝,他的寿命像是被直接抽干,直挺挺躺在光幕下,人亡气消。
祭坛陷入无边死寂,诸众相互骇然,感到一种浓浓的荒诞意味。
七倍?
简直离奇可笑!
“你信吗?”拓拔天下脸颊狰狞,直视着婚纱老妇人。
后者来回踱步,看向暴怒至极的陆地神仙们。
七倍的精神斗志?
是在第一次的基础爆发,还是三倍之后再七倍?
如果是后者,无异于天崩地裂!
“临死恐吓!”一位金发褐目的陆地神仙怒吼一声,可内心的天平已经倾斜,赫拉德斯不太可能拿子孙性命作伪。
还是顾长安引起的么?
就算是凝聚肉身这样的神迹,也不应该会让东土爆发出难以想象的精神意志。
这次之所以如此恐怖,盖因世界是没有鬼,这是独一份,其特殊性美化了汉奴生死不屈的精神。
“别受虚假谶言影响,汉奴不会有第三次,有无上神国的压制,东土再高的斗志力量也会被瓦解。”
金发褐目的陆地神仙格外镇定,试图安定人心,未来之事永远是随现在而改变,就算真的,只要斩灭鬼魂迎刃而解。
拓拔天下的脸色如一件锈迹斑斑的铁器,她想起今天是中原的小满时节。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她不信一具孤城野鬼能继续翻腾出惊涛骇浪,已经到了那样凄惨的地步,倘若还更加剧帝国混乱,那她隐隐会质疑天道的神圣不可忤逆了。
“你生而有翼,为何竟愿一生匍匐前进,形如虫蚁!”
“卑鄙愚蠢!!”
拓拔天下内心嘶吼,随即告退离开城堡,她在等待西域的消息,顾长安究竟怎么选择,是继续驻守还是前往中原?
两个选择,帝国都必须做出截然相反的应急措施。
……
龟兹城。
走进荒寂凄凉的夯土街道,士卒先在城内安营扎寨,酉时三刻,齐齐前往山脚坟林祭拜。
光秃秃的山脉一点绿意也无,连绵不绝的木碑,以及孤零零的魂影。
“爷爷奶奶,中原接你们回去,还有你们的后代亲人,以及新战友。”
顾长安伫立很久,直到沉重脚步声愈来愈近,他笑着飘向远处。
女帝及徐霆等三帝设坛摆幡,五谷之礼,牛羊等牲畜血肉祭奠亡灵,数十万将卒面色肃穆。
原以为泪水在进城的那一刻已经流干了,可看着密密麻麻的旧坟,仍感到阵阵悲痛。
在钟磬齐鸣中,北凉宰相陈知古手臂颤抖,蠕动嘴唇高念祭文。
无边无际的沉默,坟山响起沙哑浑重的声音,抑扬顿挫,又字字颤音。
“中原谨致祭于安西军烈士灵前——”
“夫闻守在四夷,先贤之训,去故鼎新,于初有衅。壮士怀德,寄身锋刃,魄毅鬼雄,金石为震!”
“忆昔遥涉荒漠,为国用命,西域孤苦,龟兹危城,仁师何惧,奇勋卓炳!”
“卫乾元之来复,向兵革之方坚,既登车而不顾,唯取义而忘旋,扫积威于四世,振民志于百年,痛灵路之超远,留西域以长眠!”
“日居月诸,野旷天清,骨肉望绝,国人思盈。”
“唯离恨以不息,孰山海之可平?岂忠魂之入梦,洵来者之寓情。”
“扶辁车以偕返,眺归桅以相迎,安故境于桑梓,依同袍之坟茔。”
“魂兮归来,以反故乡。”
“魂兮归来,维莫永伤……”
在念完的片刻,老人踉踉跄跄在坟林寻找自己亡父的墓碑。
尽管不堪回首的沧桑往事早已把他记忆啃噬得斑驳支离,但是那个春天发生的事情还是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心底。
父亲离去的背影,老黄狗狂吠追了一路,稚童没有好好告别,在夕阳下往反方向而走。
“爹,我带你回家。”陈知古老眸噙着泪水,在一座坟前叩拜磕头。
早在安西英烈名单公布的时候,他们这些后人就决意前往西域做后勤运粮,此刻再也安耐不住喷涌的念想,纷纷奔向坟林。
“俺爷啊,你好狠的心一去就不回,俺奶奶骂了你一辈子,临死前还在念你的坏。”
一个魁梧的武夫靠着木碑敬酒,抽泣声在嚎啕涕哭的坟林显得微不可闻。
“可俺奶奶没改嫁啊,她说自己的心挑了一个重担,一头是你,一头是小孩,谁都拿不开。”
“她还说这辈子怎么能让第二个男人掀盖头呢。”
“俺爹也战死沙场,爹的一生俺知道的很少,他小时候教导的话语,俺也记不大起来,只记得他挂在嘴边那句保家卫国很光荣。”
“俺们老柴家三代当兵,蛮狗没死完,你曾孙也要上战场勒……”
顾长安静静听着口音各异的哭腔,其实很多老卒的名字他都记得,甚至眼前还浮现容貌。
“后人都很孝顺,也跟你相像,以后在地下就别经常咕哝着对不起孩子了。”
女帝怔怔遥望着灯火映照下没有影子的黑雾,脑海里凝练出两个字:孤独。
周围越是热闹,这种孤独感就越强,他立于人潮拥挤处,却仿佛与周遭分别置身于两幅画内,虽相距咫尺,却永不相融。
她走了过去,虽是第一次见面,可却以老朋友的口吻轻声道:
“我带你回家。”
“朝廷找到了顾家在长安城的老宅,重新修缮了一番,你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顾长安无言。
越来越多人靠了过来,有徐霆商扩,也有书院夫子和星象师李屏,他们眼神不约而同地满怀期待。
顾长安指着乌泱泱的将卒,平静道:
“人间已无我,就不回故土传染阴气了。”
“看到他们,我知道民族依然是五岳向上,一切江河依然是滚滚向东,神州的意志永远向前。”
“终有一天,中原旗帜会飘扬在蛮国圣城。”
李屏眼眶蓦然通红,哽咽道:
“你的使命完成了啊,我们会想办法帮你重塑肉身,接受雁门关灵气洗礼,九州鼎修炼,国运之剑化身,什么都可以尝试。”
“何苦还逼自己,你要休息了!”
她知道这个男人走过多么黑暗,现在黎明破晓,怎能继续停留在夜里。
顾长安对着她笑了笑:
“从我死后,就回不去了。”
想重铸肉身不断杀蛮狗就可以,离开执念就会魂散,他宁愿魂灭孤城,也不想倒在外面。
况且这辈子都在城里,出去能做什么。
“从我死后,就回不去了。”
听到这句话,李屏如鲠在喉,无数想说的话都被自己咽回去,只剩压抑的窒息感。
早点来或者不要来西域,他都能拥有无数自由的选择,可偏偏是中原断了他回家的路。
众人紧绷着脸,平淡的一句话直击内心,灵魂竟隐隐作痛。
“我愿留守孤城,听从英雄指挥!”一个武将言辞激动,涨得太阳穴两侧青筋暴起。
“某也不退!”
“誓与疆土共存亡!!”
“若是战死,遗骸能送回中原,此生无憾。”
一个个将卒挺身而出,声音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
“还……还有我。”折兰肃在人群中冒头,触及到黑雾视线,便涨红了脸讷讷道:“赎罪……”
“你还活着?”顾长安笑着看他。
折兰肃顿时无地自容,摆出的左臂悬在空中不知往哪里放。
“感谢你的棺材,你的好酒。”
顾长安语调平缓,继续说:
“玉门关才是你们该镇守的疆域,你们的身后就是中原百姓,不能让蛮夷玷污神州领土。”
“乱世没什么功业比得过守护苍生黎民。”
略顿,他又指向哀恸的坟林,轻轻道:
“我亲手送走他们,我不愿再看到同袍战友在我身边倒下了。”
一阵安静,众将跃跃欲试的脸色渐渐黯淡,眼里的光芒消失,转而是悲凉。
他们何尝不知,只是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让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再是形单影只的单兵。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缕魂就会消失,他们想陪伴,害怕英雄一人遗失在孤城。
“长安,长安,你说什么疯话呢?!”
几个年迈的老奶奶闻讯赶来,银鬓散乱,歇斯底里地怒吼:
“你不走,咱们这些老骨头还回什么!”
“没有莪,谁给你织衣,谁给你做饭?”
“快要入秋了,夜里很冷,你没厚衣裳,冻到怎么办?”
她们嘶哑声音已然是哀求的低泣,只有看着长安长大,看着长安怎么从一个娃娃变成中原的英雄,才懂得这个孩子的苦难。
顾长安还是报以笑容:
“我是鬼,不需要吃不需要穿了。”
李挽扭过头去,眼泪还是唰唰落下,她竭力遏制情绪,却因为一句话而彻底失控。
“你放屁!你还是长安,反正你不走,我也不走,老身每天陪你说一会话。”徐老婆子泪眼婆娑,直接摆出强硬的口吻。
“长安,老头子也留下,待了快六十五年,不舍得一砖一木。”
秦木匠表情冷硬,身后跟来的刘尚却已经泪流满面,他知道无人可以改变长安的想法。
昔日郭老夫人还在世时,整天劝长安投降,可长安依旧日夜巡视城头,直至今日,未有间断。
“老头子无后,你帮我送终!”秦木匠口气不容反驳,一颗心却剧烈颤抖。
他害怕长安某天魂飞魄散了,他要守在身边,至少可以靠木工打造一口棺材,一个漆黑的盒子。
“长安哥哥,我快到可以上战场的年纪了。”
小洛阳挺直身板,干裂的嘴唇紧紧抿着,没有长安哥哥的中原,就不是他梦里的中原了。
顾长安沉默很久,突兀冷笑一声:
“咱们打仗为了什么?为了他们这些孩子能安稳在私塾朗读,为了你们这些老人能度过平静的晚年!”
“使命完成了,还要一个个送死吗?嫌六十四年不够?”
“你们谁不是我的累赘?只要还留一个人,我就必须留一份牵挂,是想无休止折磨我!”
“受够了!!”
阴沉的声音越来越高亢,他走到刘尚面前,看着他手抱的七座骨灰盒。
“你爹娘,还有你爷爷奶奶。”刘尚露出久违的笑容。
顾长安颔首,想去拍他的肩膀又害怕阴气侵体,缩回虚手语重心长道:
“以后指点庙堂,登阁入相。”
“不……”刘尚含泪笑道,眼神坚定地说:
“我打算从军了。”
“倘若天下安乐,我很想渔樵耕读、江湖浪迹,可身逢崩溃乱世,深渊在侧,我当万死以赴。”
“也好。”顾长安没有再劝,目光转移到骨灰盒,低声呢喃:
“对不起,不孝子要断子绝孙了。”
“我对中原只有一个请求,逢清明节代我扫墓,我娘墓前放一株三月桃花,记得她也喜欢的。”
说完不顾孤城亲人们痛苦不堪的眼神,径直离开。
可走着走着,黑雾停下来,看着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庞,露出告别时该有的灿烂笑脸:
“如果再也见不到你们,祝福你们早安午安晚安。”
背过身飘远。
秦木匠瘫软在地,眼神空洞,口中絮絮叨叨:
“我们都有始有终,你呢……你呢,你呢?”
……
漆黑的房间,自打七岁起就没再住过,可到处干干净净没有灰尘,徐奶奶每天都会打扫,可他距离上一次房间睡觉已经是时隔十八年了。
“终于不用守城了。”
“好梦。”
顾长安侧着身躺在床上,闻到沙砾味道,虚影渐渐开始抽搐,在黑夜里低声呜咽。
他怎么连眼泪都不会掉了,可分明痛苦得要死。
“好梦,好梦……”顾长安凄厉哀嚎,像一只被抛弃的小兽,他的身体颤抖得厉害,怎么都停不下来。
为什么偏偏是我!!
我也想去中原,可我魂散中原,除了给苍生百姓加以痛苦,还能带来什么?
我只能蜷缩在角落里,在无人注意的平凡一天,坦然接受自己魂灭的事实。
秦爷爷,徐奶奶,哪个不是朝夕相处的亲人,我从小就在告别,告别一个个亲人,直到现在送走最后一个。
应行的路我已行尽了,当守的土我守住了。
一个孤独的人守着一座孤独的城,这就是最终的结局。
我要为自己而活。
……
城外。
九圣及所有成道者盘踞空中,磅礴的气机疯狂涌出凋零枯萎的桃花枝,四面八方形成奇异的扇形弧线。
这一株桃本就是中原之物,接受过雁门关灵气洗礼,此刻中原气机将它滋养得旺盛,桃瓣肉眼可见地生长。
粉红色的桃花一朵紧挨一朵,挤满了整个枝桠,树干愈加粗壮,桃瓣在夜雪中像片片火烧云。
九圣面色苍白,体内气机衰竭,可没人停下,直至桃花长成城楼高度,直至最远的桃枝延伸到二十里外,直到阮仙泄气昏厥……
望楼上。
女帝今夜守城,她凝视着足似桃花园林的一株桃,白雪与花瓣交织,世间最美的景物莫过于此。
明月高悬中天,浑圆皎洁,散着清冷的光芒,李挽漫无目的地巡视远方。
才两个时辰,她就已经很累,她不知道日复一日重复这个动作,究竟是何等煎熬。
你睡得好么?
你今天一整天都在笑,其实你应该很痛苦,可没谁有资格安慰你。
女帝摇了摇头,想把什么东西从脑袋里甩出去,可那个背影始终萦绕不去。
大军明天就要开拔。
明天这个时间,你还是守在城头么?
她眼神恍惚,瞬间又变得坚定,重重说了一句。
身后倚墙打盹的裴静姝猛然惊醒,一脸骇然地盯着陛下。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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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晶走到唐三身边,就在他身旁盘膝坐下,向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唐三双眼微眯,身体缓缓飘浮而起,在天堂花的花心之上站起身来。他深吸口气,全身的气息随之鼓荡起来。体内的九大血脉经过刚才这段时间的交融,已经彻底处于平衡状态。自身开始飞速的升华。
额头上,黄金三叉戟的光纹重新浮现出来,在这一刻,唐三的气息开始蜕变。他的神识与黄金三叉戟的烙印相互融合,感应着黄金三叉戟的气息,双眸开始变得越发明亮起来。
阵阵犹如梵唱一般的海浪波动声在他身边响起,强烈的光芒开始迅速的升腾,巨大的金色光影映衬在他背后。唐三瞬间目光如电,向空中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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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轰”的一声巨响从天堂花上爆发而出,巨大的金色光柱冲天而起,直冲云霄。
不远处的天狐大妖皇只觉得一股惊天意志爆发,整个地狱花园都剧烈的颤抖起来,花朵开始迅速的枯萎,所有的气运,似乎都在朝着那道金色的光柱凝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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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色大变的同时也是不敢怠慢,摇身一晃,已经现出原形,化为一只身长超过百米的九尾天狐,每一根护卫更是都有着超过三百米的长度,九尾横空,遮天蔽日。散发出大量的气运注入地狱花园之中,稳定着位面。
地狱花园绝不能破碎,否则的话,对于天狐族来说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祖庭,天狐圣山。
原本已经收敛的金光骤然再次强烈起来,不仅如此,天狐圣山本体还散发出白色的光芒,但那白光却像是向内塌陷似的,朝着内部涌入。
一道金色光柱毫无预兆的冲天而起,瞬间冲向高空。
刚刚再次抵挡过一次雷劫的皇者们几乎是下意识的全都散开。而下一瞬,那金色光柱就已经冲入了劫云之中。
漆黑如墨的劫云瞬间被点亮,化为了暗金色的云朵,所有的紫色在这一刻竟是全部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巨大的金色雷霆。那仿佛充斥着整个位面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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