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阁小说 > 玄幻小说 > 不完美修仙 > 第50章 出来了吗我
  城中程越听闻消息,当即召律孤山带百人随白露前去。玉龙教教主率众支援少林,此时八旗大旗主下落不明,对现在的玉龙城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山中草木枯黄,山脚下各处都堆积着厚厚的落叶,偶尔于远处传来一声嚎叫。寒冰听到似有大量脚步声响,回身到山口处,看律孤山已带着百人赶到。

  “律旗主,让人散开寻找,注意各处隐蔽山洞。这附近似乎有狼,小心一些。”寒冰说罢转身,白露连忙跟上她。

  律孤山即刻将人分组,对翠茫山山脚撒网式寻找。

  山谷中不断回荡着找人的呼唤声,寒冰心头惶恐一阵阵袭来,这么多人的呼喊,赤焰若是听到,必该有所回应。

  天气寒冷,她额上却不断溢出汗珠,双手不由自主地抖动。她强制压下所有的不安,继续查找各处。白露跟在她身后,什么话也不敢说。

  一个时辰后,山中传来烟火燃放的声响。寒冰抬头去看,一处空中正飘着些烟雾,她认得,这是八旗的传信烟雾。

  白露面上一喜:“夫人,他们应是找到大旗主了。”

  寒冰微微一笑,松了口气,向着烟雾之处行去。远远看见数十人围在一处,不知里面是何情况,她脚下步伐更快,就要冲进人群中,被律孤山挡住。

  “你挡我做什么?赤焰呢?”寒冰面露不悦,抬手去推他。

  律孤山直接伸出手臂拦住她,竟是不顾及男女之嫌:“夫人还是不要看了,我会让人将大旗主带回城中安葬。”

  寒冰豁然抬眸盯着他:“安葬?律孤山,你在胡说什么?让开!”

  “夫人请节哀,大旗主定然不想让你看到他这副样子。”律孤山死死拽住寒冰手臂,不肯后退一步。

  “让开!”寒冰几番挣脱不开,直接击出一掌,将律孤山击退十数步。而后抬手一挥,劲风扫开挡着她路的几人,抬脚步入人群之中。

  满地都是散落的人体尸骨,零零散散拼不出人形,落叶上血迹斑斑,附着在骨头上的血肉已被野兽啃食干净,隐约可以分辨出有三个头骨。各种衣物碎裂成无数片,其中一些红色分外显眼。

  寒冰呆呆望着,脑中一片空白,眸中却甚是平静。无论怎样,她都无法将这满地的残破尸骨,与那个温润体贴的人联系在一起。

  “白露,扶夫人回城。”律孤山不知何时,已来到寒冰身侧,对后面俯首垂目的白露开口。

  寒冰霎时惊醒,望着律孤山,眸中尽是不可置信:“赤焰还没有找到,回城做什么?”

  “这处有三具尸骨,其中一具,当是……大旗主的。”

  “你凭什么说这里面有赤焰?这里面没有赤焰!让人继续找啊!”寒冰突然间手抖得厉害,声音抑制不住得发颤。

  人群并未散开,律孤山一招手,有两人走到她身侧,呈上物什。

  寒冰转头,看到一人手中举着两枚令牌。一枚是赤焰的通城令,一角缺了口,已出现裂痕,令一枚寒冰记得,那是辽东王宫的令牌。

  郁凌川!一定是郁凌川派人来刺杀他的!

  她握紧拳头,眼中杀意翻涌,瞥见另一人手中举着的物什,呼吸一滞。

  那本是一只白玉箫,如今却碎裂成三节。她缓缓伸出手,接过三节断箫去拼凑,只一双手抖得厉害,怎么都不能拼凑在一起。

  忽而手中一滑,一节断箫落地,她忙跪坐在地上去捡,眼中涌出一片氤氲。

  犹记得解蛊之时,她疼痛难忍,赤焰吹着曲子转移她的注意,却错音百出。

  前日,他还与她欢笑言谈,说她素来贪睡,方才备置了那样奢华的床榻。

  寒冰想起身,稍一抬眸,不远处一头骨闯入眼中。

  脖颈处被咬断,头皮已撕扯下来,脑中还有黏黏的浓稠液体。脸上只留了一点皮肉,鼻梁下是一个大洞,两排突出的牙齿露在外面,一个眼眶中还挂着一只眼珠,似乎正看着寒冰。

  一阵冷风吹过,地上的黄叶被卷起,散落的尸骨随风晃动,那眼珠挂在眼眶中,也随之摇晃起来。

  寒冰一瞬间魂飞魄散,不住地往后退去:“这不是他……不是他……”

  不论什么时候,他都在护着她,这种骇人的画面,他只会挡在她前面,怎会舍得用这种画面去吓她。

  她退出人群中,将三节断箫装入袖中,而后起身继续去寻找,再不回头看一眼。

  律孤山派人将所有找到的尸骨运回城中,并将此地情况告知程越,留下些人继续陪寒冰在这山中寻找。

  冬日的太阳落下山去,山中冷得厉害,四周开始不断传出狼嚎。

  律孤山找到寒冰,行礼请她回城:“夫人,山中有狼群,晚上不安全,还请夫人回城吧!”

  “回城?赤焰怎么办?他是你们大旗主,你们不找他了吗?”

  “大旗主……”律孤山眼眶发红,“我们已经在此处找了几遍,除了那些尸骨,没有任何人踪。夫人,大旗主已经死了。”

  “不可能!他不会死的,他等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才等到我们快要成亲了,他怎么舍得……你们不找,我找!”寒冰说罢越过他,继续往前。

  身后白露停步,对律孤山开口:“律旗主,夫人一时接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不如置换人手,并带些火把驱赶野兽,也许……也许……”

  白露喉中哽咽,已是说不下去。白玉箫和通城令都与那些尸骨在一处,又怎么可能还有什么希望,让人相信他们大旗主安然活着。

  律孤山叹了口气,如今城中呈备战状态,他此番带百人出城,已是乱了城中布防。尸骨已运回城中,重新置换人手,继续寻找一个不可能找到人,只会使玉龙城人心惶惶。而寒冰这般状况,不会轻易回城。

  他思索片刻,让人回城带出火把干粮,将找寻的人手重新划分布置,分批休息。

  夜幕已然降临,一轮弯月照不亮山中景象。各处发着光亮的眼睛在游移,野狼的嚎叫此起彼伏。

  白露左手举着火把,右手将腰间长鞭抽出,警戒地看着四周。偶有野狼跳跃而出,她立刻挡在寒冰身侧,一鞭挥退。

  冬日的山间天寒地冻,夜晚尤甚。寒冰已是疲累至极,眼中看到的一切都已昏暗模糊。她脚下绊到一根枯枝,脚步踉跄,身形往前栽去,白露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夫人,回城吧……”白露开口劝道。

  寒冰摇了摇头,稳住身形继续往前走:“他必然是躲到了某处山洞,天这么冷,他衣物被野狼撕碎了,找不到他,他会冻死的。”

  白露眼中涌出泪水,忙低头用衣袖擦了继续跟上。

  太阳复又升起,草木上结满了霜花。寒冰靠在一处山石上,刺骨的冷意透过她的衣衫侵入皮肤,浸入骨髓。

  律孤山再次来劝:“请夫人回城吧!程大哥已开始为大旗主设置灵堂。”

  寒冰抬头看着天,不发一言。

  灵堂?明明他们已经快要成亲了,婚事怎么会突然变成丧事?过几日她就要嫁给他,和他长长久久、白头到老,他怎愿舍得抛下她?

  找寻还在继续,众人却已是有气无力,极为敷衍。

  直到太阳再次西斜,律孤山来到寒冰身前,跪地叩首:“请夫人尽快回城!这山中晚上有狼群出没,昨夜已有几人遇袭负伤。而且白月旗主派人传话,寒香小姐已入赤旗阁为大旗主守灵,并意图以少主夺八旗之权。程大哥也派人传话,有探子回城汇报,南登城已将被辽东军攻陷。夫人若再不回城,玉龙城危矣!”

  寒冰的手紧了又紧,这翠茫山山脚已被她仔仔细细找过一遍。更何况律孤山带的这百人,已然快要挖地三尺。

  她闭上眼,良久后方才睁开,缓缓开口:“回城吧。”

  一行人回到城中,寒冰离开人群,不发一言往城东南行去。她记得玉龙城中有一处珍玉坊,除了订做各种金银玉石,还可修复玉器。

  “夫人,你去哪里?”白露见寒冰所行方向不是回路,只得转向跟上。

  寒冰行到一处,想起自己未带分文,停步去问白露:“你身上可带的有银钱?给我一些。”

  以往外出,总是赤焰备好一切,自己不喜繁琐,早已习惯了两袖清风,不带长物。

  白露愣了一瞬,从腰间取下钱袋交到寒冰手中:“我身上只带了这几两银子,夫人要做什么?我回去取。”

  “应该够了,你回去休息吧,不必跟着我了。”寒冰接过钱袋,疾步而去,片刻已不见了身影。

  如今城中备战,珍玉坊无人光顾,年过半百的掌柜在柜台内打着盹。

  “修玉。”寒冰上前,将三节断箫拿出,轻轻放在柜台上。

  掌柜迷起双眼,看了看断箫,不禁咋舌:“这玉箫,要取一大块软玉雕刻打磨而成,这般碎了,真是可惜。”

  “能修吗?”寒冰微微张口,心中作痛。

  “修是能修,将断裂处转孔以金银包镶。不过这玉箫不损可作乐器,这般碎裂再行修复,对音色影响极大,势必不能再行吹奏,姑娘不如……”掌柜说着,抬头看了一眼来人,到口的话咽了下去,“甘……甘教主?”

  “不如什么?”寒冰漠然看着他问。

  那掌柜看这碎玉质地细腻温润,原想诱来人购置新玉,将这碎玉低价收入,再重新打磨雕刻成发簪、戒指之类,价值亦是不菲。如今看清来人,连忙转了话语:“不如老夫现在就为甘教主进行修复,三日……三日后甘教主来取便是。”

  “一日,我就在这里等,修好了叫我。”寒冰说罢,将从白露处拿来的钱袋放在柜台上,而后靠坐在墙边一处,闭目而眠。

  “……一日?”掌柜看了看外面昏暗的天色,又看了看坐在墙边闭目的寒冰,“甘教主,老夫眼神不好,这夜间打磨恐伤玉器……”

  寒冰睁开眼,抬眸望着那掌柜,目露冷意:“若是伤了,我就把你双手砍下来!”

  掌柜霎时噎住,只得前去关了铺门,燃了四盏灯火放置柜台处,取出锋锥工具和解玉沙,开始对玉箫断裂处进行研磨打孔。

  夜色生寒,玉龙城陷入一片沉寂,赤旗阁上下一片素缟,房中还亮着灯火,有呜呜咽咽的哭声传出。

  直到深夜,阵阵寒风刮来,守灵的白旗女子忽感脖间强风袭来,手刚抚上腰间武器,已被人打晕在地。

  “什么人!”独孤寒香一声惊喝,慌忙转过头去,看到偷袭之人的面目松了口气,扶着棺椁起身,“黄云,你来干什么?”

  黄云双目通红,脸上万分悲痛。面前的人,挺着腹部,一身丧服,眼角还挂着泪水。他望着她,只感觉遍体生寒。

  “赤大哥的死,跟你有关系,是不是?”

  “黄云,你在胡说什么?”

  “赤大哥为什么……会在翠茫山上,遇袭坠崖?”黄云声音愈发嘶哑,上前两步握住独孤寒香双臂,“一个多月前,你在翠茫山上,到底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你不都看到了吗?”独孤寒香拂去他双手,微微带笑。

  “是我……是我……”黄云有些语无伦次,“他去之前问过我的,可我却没有在意,我该同他一起去的……”

  “他不会让你一起去的,那山顶上的东西,他想自己亲手去毁掉,不让任何人知道,又怎么会让你同去?”

  “山顶上有什么?”黄云呼吸急促起来,“真的是你对不对!一万多个石阶,我抱着你登上去,你却用来害死赤大哥!”

  独孤寒香抚摸着高隆的腹部,往前行了两步,靠近他耳边,轻轻开口,微热的气息扫在他耳侧:“是又如何?他现在已经死了,我的孩子,将会是八旗的少主!我,会是八旗的主母!他不想给我的一切,我会自己拿到!”

  黄云后退连连,直到退到墙边,身体靠着墙壁缓缓下滑,跌坐在地:“是我……是我害死的赤大哥,我是八旗的罪人……”

  本该誓死效忠的人,却因为他的孽缘,死于非命。

  黄云跪在地上,失声痛哭,口中央求道:“寒香,你……回头吧,不要再害人了……你以前乖巧懂事,从不曾有害人之心……”

  “乖巧懂事?”独孤寒香哼笑着,缓缓踱步,手指在棺椁上轻轻划过,“有用吗?你们所有人,不还是都宠爱着姐姐吗?她是独孤氏,生来就是万千宠爱,又武功高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纵然做了错事,也不会有人责怪她!可我呢?我只是爹爹愧疚之下,收养的义女,再乖巧,又有何用?连赤焰哥哥,眼里心里也只有她!”

  独孤寒香说着,看向棺椁,轻轻抚摸,眼中竟显出万般柔情:“赤焰哥哥,你不是想让我去江南吗?待你下葬之后,我就会带着孩子和八旗,一同前往江南!这玉龙城你喜欢,就让你留下好了……”

  黄云听独孤寒香如此说,豁然抬起头,声音已是又涩又哑,带着惊惧:“你要让八旗此时和你一起走?寒香,你不能这么做!此时八旗若退,辽东军一来,玉龙城顷刻覆灭!”

  “这玉龙城覆灭与我有何关系?”独孤寒香转身,肆意狂笑出声,“那是姐姐该关心的事情,这玉龙城中多人因她而死,她自该留下,与玉龙城共存亡!”

  “寒香!你……”

  “赤焰哥哥不是与她两情相悦、生死与共吗?我成全他们!”独孤寒香再次看向棺椁,眉目温柔,“赤焰哥哥,就算你对我再无情,我也一心为你着想。你等着,姐姐和这玉龙城,都会去陪你,你不会孤单的!”

  黄云呆呆地望着她,全身麻木,这个他一心想要护着的人,如今变得面目全非,再不是他当初见到的模样。

  “八旗……八旗忠于赤家,不会任由你胡来的!”

  “忠于赤家?”独孤寒香看着他,眼带不屑,“你的忠,又在哪里?赤家如今已然无人,你倒不如,好好为自己的骨肉筹谋一番,将来他们会是八旗旗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岂非痛快!”

  黄云的手紧了又紧,嘴唇颤动:“若是,程大哥知道,你腹中不是赤大哥的孩子,绝不会……”

  “那你去说呀!”独孤寒香抚摸着腹部,走向黄云,微微俯身,脸上挂着笑,“你去告诉程越,我怀的……是你的孩子!你看如今这情况,程越会不会顾念你,留你孩子一条命!不,双生子呢,是两条命!”

  黄云张了张嘴,再说不出任何话。他扶着墙壁艰难起身,踉跄而去。

  身后的独孤寒香扶向棺椁,浅笑轻言:“赤焰哥哥,初八是姐姐的生辰,又是你们的婚期,不如,你就在那日出殡,如何?”

  言罢,她放肆笑出声来,笑声愈来愈大,带着轻微的回声。

  夜风吹来,棺椁前的焚香被吹灭,满是丧幡的灵堂到处有白影在飘动,合着独孤寒香的笑声,平添了几分恐怖。

  直到笑得眼角溢出泪水,她拖着笨重的身体,缓缓跪地,掩面痛哭。

  及至翌日辰末,珍玉坊掌柜已是头脑昏沉,双目浑浊。他拿着修复好的玉箫,走出柜台,拍了拍寒冰肩头:“甘教主,你的玉箫修好了,你看看,可还满意?”

  寒冰睁开双眼,面前的玉箫触手温润,两处裂痕箍以薄金片,清越中添了一丝贵气。她将玉箫紧握在手中,仿佛又看到那个一袭红衣的男子,他眉目如画,嘴角挂着温和的笑。

  “多谢。”

  寒冰咽下眸中将要溢出的水汽,起身出门。她将玉箫别在腰间,往玉龙城南郊走去,及到独孤逍遥墓前,才发觉忘带祭酒。

  她撩起裙摆跪下,恭敬叩首六次,低头开口:“我忘带酒了,这次先委屈你了。等我杀了郁凌川,退了辽东军,再和赤焰来看你,给你带坛好酒。”

  墓前的野草枯黄,墓碑上的落款刻着“相里青遥”。寒冰扶着墓碑,眸中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你们自幼宠爱我,一心为我着想,我却毁了你和娘亲的碑文,还真是……不孝之女。这玉龙城,是你和娘亲苦心经营的地方,我一定会守住它!”

  午初,白露在玉女阁门外不住地踱步,后悔不迭。

  昨日夫人回城自己不曾跟住,如今一夜兼半日还未归,千万别再出事了!

  正担忧间,一道熟悉的身影很快及近,白露悬心落地,迎了上去:“夫人,你终于回来了!”

  寒冰微微颔首,径自进院回房,看到房门口立着两人,开口道:“暗影,给我准备午食吧。”

  “夫……夫人说什么?”暗影怔怔地看向身旁的红梅。

  “夫人饿了,快去备午食!”白露跟在寒冰身后,看她走向梳洗台,又道,“红梅,伺候夫人梳洗。”

  红梅忙进到屋中,接过寒冰手中的木梳。

  “白露,城中现在是何情况?”寒冰转头问向白露,一眼扫见其腰间系的孝布,呼吸一滞。

  “三具骸骨无法辨认,程旗主做主,将三具骸骨一同入殓下葬……”

  “既已无法辨认,如何确定,那里面,一定有赤焰的尸骨?”寒冰漠然开口,看白露低着头不敢多言,她垂下眼眸,“你继续说。”

  “是。寒香小姐以……未亡人之身,已入赤旗阁为大旗主守灵一日一夜……”

  “未亡人?”寒冰目露冷意,“我不是说,将她所有东西收缴,不许她再踏出阁门吗?”

  “如今大旗主已……她怀着少主,程旗主多有顾虑。而且……”白露犹豫着,半晌方言,“寒香小姐将大旗主出殡之日,定在初八。”

  红梅一惊,手中木梳落地,忙弯腰捡起。

  “初八?她倒是定得好日子。”寒冰冷笑一声,又问,“辽东军有何情况?”

  “不知,辽东军情只有程旗主知道。”

  寒冰颔首。待用过午食,她换了衣物,将玄冰剑背上,向赤旗阁行去。

  靠近阁门处,寒冰听得有“梆梆”之声从阁内传出。

  “什么声音?”她问向白露,话一出口,突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变,飞身进入院中。

  一人正手执斧斨,对院中移栽的红梅树进行砍伐,树根上的主干已被凿开三分之一,微开的花苞因为强烈的震动坠落了些许。

  寒冰抬手,用力一挥,数根冰刺射向那人手臂。斧斨落地,那人亦被带倒在地,刚欲起身,一柄透着寒光的利剑已指向他咽喉。

  “谁让你砍的!”

  “是我。”一个声音从正厅处传出,独孤寒香身披孝衣,手托腰际,从屋中慢慢走出,“赤焰哥哥大丧之日,这棵梅树却意图开满红花,对亡者不敬,理当砍伐!”

  寒冰紧了紧握着剑柄的手,将剑尖划向独孤寒香方向:“我念你身怀有孕,对你多番忍让,你竟然引赤焰上翠茫山,勾结辽东设伏,害他坠崖!今日,我定不会再容你……”

  “哈哈哈……”一声狂笑打断了寒冰的话,独孤寒香看着她,眼露不屑,“姐姐一出口,就想断我生死吗?对我多番忍让,倒是委屈姐姐了!但姐姐也不该含血喷人!我一个无甚武功,快要生产的女人,有什么本事去勾结辽东?赤焰哥哥原是因你而死的!你却来诬陷我!”

  灵堂中程越听闻声响,从屋中走出,挡在独孤寒香侧前方,对寒冰行礼:“夫人,辽东军南下不足二十日,二小姐虽登过翠茫山,但已是一个多月之前,有黄云陪着,不可能勾结外敌。那翠茫山石壁上刻有玉龙教前事,大旗主应是为夫人才登的翠茫山,还望夫人念些往日情意,不要伤害八旗少主。”

  三具骸骨运回玉龙城后,程越派人登上翠茫山调查,已知石壁上刻字,隐约猜到事情大概。

  赤家两代皆因情而亡,程越都亲眼见证,虽知赤焰对寒冰情深意重,却仍忍不住心生愤懑。寒香身怀赤焰遗腹子,他便会誓死护着。

  寒冰听着程越所言,垂下眼眸,手中的玄冰剑晃动不已。赤焰确实是因为她才会上的翠茫山,除了悬崖下的那枚辽东近卫令牌,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赤焰坠崖和寒香有关。

  她最亲最爱之人,都是因她而亡。一如独孤寒香所言,她该恨的人,是她自己。

  玄冰剑剑尖终是落了地,寒冰哽咽开口:“程旗主,如今辽东军意图西进,私人情怨,自当先放置一旁。还望程旗主,能将辽东军情与城防诸事,和我互通一二,我会随八旗,一起守卫玉龙城。”

  “姐姐。”独孤寒香呵笑一声,“这玉龙城玉龙教自该守卫,可八旗,要护送少主南归,就不陪着姐姐了。”

  “八旗南归?”寒冰豁然抬头,望向程越,“程越,这是你的意思?”

  程越低头:“八旗死士……本就源于江南,因赤雨旗主与逍遥教主结生死兄弟,方才率八旗一同驻守。如今大旗主殒命,虽与夫人情深,却并未婚配。八旗自当听从少主与主母之命,待大旗主尸骨下葬,即会护送少主南归。”

  “护送少主南归?”寒冰轻笑一声,冷冷地看着独孤寒香,“倘若她腹中所有,不是赤焰的孩子呢?”

  独孤寒香目露惊惧,往后退了一步,很快又镇定下来:“姐姐!你又要含血喷人!不管赤焰哥哥怎么对我,我对他都是一心一意,你凭什么污我清白!”

  “若她敢假冒赤家子嗣,不用夫人动手,我会亲手将她们母子诛杀!”程越抬首,与寒冰对视,“但此事不可妄言,夫人可有凭证?”

  凭证?她什么也没有,她只知道赤焰既然如此说,那寒香所怀,就一定不是他的孩子。可她空口之言,不会有任何人信。

  “是……是赤焰,亲口所说。”寒冰脑中已乱作一团,未入赤旗阁时的坚定信念,在一点点崩塌。

  “夫人。我知大旗主与夫人情逾骨肉,但大旗主生前亦曾亲口对我说,二小姐腹中孩子出生后,就是八旗少主。若非大旗主亲子,大旗主又怎会认下?”

  是啊,既然不是他的孩子,他为什么要认下?这个问题寒冰回答不出。

  如今玉龙教众人尽出,寒冰心中清楚,若八旗此时南归,玉龙城危在旦夕。

  “程旗主,这城中有万人性命,八旗若退,他们势必流离失所。程旗主若担心战乱中少主安危,可派人将寒香母子先行送往江南……”

  程越尚未答话,独孤寒香已越过他上前几步:“姐姐,你管得未免也太宽了!八旗效忠的是赤家,这玉龙城折损了赤家两代人,还要让八旗不顾少主安危,拼命去守卫,姐姐还真是不通情理……”

  寒冰眼透杀意,握着玄冰剑的手正要抬起,程越见状快步挡在独孤寒香身前。

  “寒香小姐所言极是,玉龙城已折损了赤家两代人,若少主再有任何好歹,程越万死难辞。”程越说着抱拳跪地,“程越愧对夫人,但请夫人恩准,允许八旗退出玉龙城,护送少主南归。”

  “好,好……”寒冰缓缓转身,“既然八旗要退,我也不能强留。程旗主知晓城中状况,尽快疏散城中居民迁往别处吧……”

  “是,夫人……也随八旗一起南归吧。”

  “我与赤焰尚未成亲,算不得八旗之人。我是独孤逍遥之女,自当……与玉龙城同在。若有城中之人不愿迁居别处,还望程旗主让他们来城北寻我。”寒冰抬脚慢慢往外走去,剑尖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白印。

  白露默默跟在其后。

  “白露,你是八旗之人,八旗既已决定南归,你也不必跟着我了。”

  “夫人。”白露潸然泪下,“大旗主既已让我护卫夫人,我便是夫人的人,夫人在哪,我就在哪。”

  寒冰动了动嘴,没再多言。她默默低头思索,玉龙城有天然地形优势,数十年来方能守得一方平安,一旦失守,再想夺回难如登天。城中居民有一部分通些武艺,生长在此,定有不愿迁居之人,不如召集有意守城者,一同驻守。

  玉龙教尚留守几十人,若能召集几百人,关闭城门,严防死守,尚能坚持些时日。只要她寻得时机,杀了郁凌川,乱了辽东军心,也许……还有胜算。

  她低着头往前走,不曾注意身前,一人从阁门而入,差点与她相撞。

  “夫人,请留步。”来人嗓音嘶哑,在快要撞到寒冰时,迅速侧身至一旁行礼。

  “黄云?”寒冰有些诧异,不解他声音何以大变,却也没有发问,“程旗主已决定八旗南归,你我就此别过。”

  “南归个鸟!那是他程越一人之言!”又一人快步跨进阁门内,与黄云站在一处,正是律孤山。

  “请夫人回步。”黄云说罢,和律孤山一起步入院中,往灵堂处行去。

  独孤寒香见黄云来此,不由得紧张起来:“黄云,你来做什么!”

  律孤山哼道:“程旗主,这八旗各旗本互不干涉,共尊赤家为主,大旗主让你总揽八旗内务,你却专擅独行,私自决定八旗南归,其心可疑啊!听闻你这条命还是老旗主救下的,如今却……”

  “律孤山!你……”程越一时气恼,他对赤家自是忠心不二,仅有的私心作祟,也是希望护住赤焰的血脉,“大旗主尸骨未寒,你不要在这里耍浑!如今有少主在此,八旗诸事自当以少主为先!”

  “少主?”律孤山瞅了瞅独孤寒香腹部,声带不屑,“这少主尚未出世,已能口吐人言,说他要南归?”

  “你……”程越更是气恼。

  独孤寒香见状,缓了心绪开口:“律旗主,南归之意是我定的,这玉龙城大战在即,幼子若出生于战火之地,恐于身体有损。”

  “若我没有记错,大旗主只承认了你肚子里的孩子是八旗少主,并未承认你主母的身份。你凭什么,做主八旗事务?再说江湖儿女,打打杀杀再正常不过,若惧这点战火,将来何以统帅八旗!”

  独孤寒香一时语塞,愤恨不已。

  赤焰身亡,她身怀少主,这两日八旗上下都对其毕恭毕敬。她更是利用腹中孩子,轻而易举就能让程越听命于自己。偏生这律孤山一出口,就直指她痛处。

  “程大哥。”律孤山又看向程越,语气稍软,“大旗主对夫人之心,八旗上下皆知。如今玉龙城将有强敌来袭,你却要撤出八旗,让夫人独木难支。大旗主若泉下有知,也难以瞑目……”

  一个是赤焰拼命保护的人,一个身怀赤焰骨血,现在赤焰身亡,这两个女人势如水火,程越左右为难。

  “大旗主……猝然长逝,未曾留下只言片语,我既然总揽八旗内务,自当以少主为先……”

  黄云突然开口:“若……赤大哥,留有遗命呢?”

  院中霎时安静。寒冰本默默站在一旁,听此抬头望着黄云,两眼泛着泪光:“赤焰……说了什么?”

  黄云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和一枚羊脂玉扳指,单膝跪地,呈给程越:“大旗主生前有命,若他他日身死,八旗所有死士,听命夫人。此处有大旗主亲笔书信,程旗主看后,如果仍决定南归,恕黄旗不能同往。我黄云愿带黄旗百人,与夫人同守玉龙城!”

  “还有我律孤山!绿旗百人,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我若不幸战死,还要劳烦程旗主带话给胡蝶姑娘,让她另择佳偶!”

  “我程越何曾贪生怕死!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去说!”程越气道。

  他所作所为,虽有不妥,却也只是为了护住赤焰的子嗣。他伸手接过黄云递来的信件与扳指,将信件打开来看。

  信中内容他两眼扫尽,凝眉略一沉思,走到寒冰身前,亦单膝而跪,将扳指呈上:“这是赤家信物,大旗主有令,此物归夫人所有。八旗所有死士,自今日起,听凭夫人调遣!”

  羊脂玉温润细腻,扳指内刻着一个“赤”字,寒冰握在手中,泪水不停滑落。

  形势陡然逆转,独孤寒香心有不甘。原本一心护着她们母子的程越,如今已向寒冰俯首,留在玉龙城,对她没有一点益处。

  “程旗主,你不管赤焰哥哥的孩子了吗?甘寒冰,她会杀了我们母子的!”

  程越未曾回头,只是应道:“大旗主有令,他身故后,如有子嗣,需尊寒冰夫人为母,方为赤家少主。”

  “你说什么?”独孤寒香大惊失色,乱了方寸,“这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凭什么要认她为母!黄云!你为什么要把这封信拿出来!”

  她仓皇失措,脚下一歪,跌坐在地,强烈的酸痛袭上腰腹,额间霎时布满冷汗。她捂着腹部直不起身,口中喊着:“痛……我好痛……”

  黄云想伸出手,硬生忍住。

  寒冰上前两步,看她下身已然出血,对黄云开口:“黄云,快带她去百草阁找医师!”

  “是。”黄云立刻将独孤寒香抱起,快步离开赤旗阁。

  没了独孤寒香的遮挡,灵堂映入寒冰眼中。漆黑的棺椁,森白的丧幡,冥币燃烧而起的火忽明忽暗,灼得寒冰心中不住疼痛。

  程越在一旁低声道:“夫人,寒香小姐本将大旗主出殡之日定在初八,夫人是否要更改?”

  寒冰怔怔出声:“尸骨都已被咬得面目全非,程越,你确定那里面一定有赤焰吗?也许……也许他还活着,我们昔日也曾坠崖,他带着功力尽失的我,尚有办法保得安全……”

  “崖下的碎衣和物件,确认有大旗主的,夫人……节哀。”

  “明日吧。”寒冰终是开口,“初八……是我和赤焰的成亲之日,他不会想在那日的。”

  “是。”

  “我能不能,看看那封信?”

  程越颔首,将信递了上去,寒冰缓缓接过,双手颤动不已。

  “江湖多险,吾若身死,不论因由,丧事从简。赤家信物,归于师傅亲女甘寒冰,八旗上下,俱听其命,如有不愿,即逐八旗。吾若有子,需尊甘寒冰为母,尽心侍奉,方为八旗少主。身死灯灭,寒冰可另嫁他人,八旗不得阻拦。癸未年六月初六赤焰留书。”

  眼泪如泉涌,一滴滴掉落,落在信纸上打湿了一片墨色,字迹遇水变得模糊,寒冰慌忙用衣袖去擦。

  往日种种,不断浮现。

  生前他一直用尽全力拼命护着她,死后,仍舍不得她受到伤害。

  寒冰记得六月他们刚从苗疆回城,本欲办的婚事因为寒香有孕被搁置。那时赤焰意图种蛊被她阻拦,她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傻到愿意种下单方共死的蛊虫,只为感知她的方位。

  她本以为,自己是薄情之人,这场情感,于她而言,可有可无,随时可以抽身而出。他的一腔赤诚火热她看在眼里,心安理得地接受,不能同等回馈,只能如他所愿,嫁于他为妻。

  然时至今日她才发现,自己原来也早已深陷其中。点滴过往,都成为她无法割舍的珍宝,宁愿从此画地为牢。

  她想往屋中走去,却怎么都迈不开脚,仿佛只要她不踏进入灵堂,赤焰就还活在世上。

  “程越。”寒冰拭了眼泪开口,“你我去别处谈城防之事吧。”

  总务阁内,程越将城防安排及探得的情报告知寒冰。

  辽东王此番率了四万辽东军南下,围困南登城,强攻少林,折损了几千人马,重伤了少林方丈。周边村镇,被辽东军霸占,一片焦土,大量流民往南迁移。

  “青遥叔叔可有消息?”寒冰问。

  “没有,玉龙教教众和少林在南登城一起对抗辽东军,但一直没有青遥教主的消息。”

  寒冰垂眸沉思片刻:“他是得知我殒命的消息方才支援少林,多半会混入辽东军中,意图刺杀郁凌川。他不是郁凌川的对手,你让人将我安全回城的消息传出去,别让他轻举妄动。”

  “是。”

  “若攻下南登城,辽东军可分两路对玉龙城南北包围,仅靠八旗苦守会人心疲累,召集城中有意守城之士联合驻守。另外在城西山中,看能否凿开一条密道通往城南,介时既可奇袭敌人后方,又可求助外援。”

  程越愣了片刻,低头沉默。

  “怎么了?不可行吗?”

  “可行。”程越不觉红了眼眶,“大……大旗主生前,已命我着手开凿密道。”

  羊脂玉扳指已带在左手环指上,寒冰转头看向别处,右手抬起,缓缓握住别在腰间的玉箫。

  冬日的夜寒冷刺骨,热水端进端出,女人的叫喊不时传出。黄云在门外不停踱步,忧心如捣。

  有一人急步而来,将手中一包药交给黄云:“黄旗主,车马已经备好,我岳丈在那里等着,南门附近守卫今夜全部替换成了黄旗死士。这是旗主要的药,此药一旦吃下,片刻之间就会口鼻失语失灵。”

  黄云将药包攥在手心,哑声开口:“黄芪,多谢你了。”

  “旗主说哪里话!能为旗主分忧解难我求之不得。但这药吃下难解,我也通些药理,定会看好二小姐,不让她有机会再配出什么毒药的!旗主不如就算了。”

  “不!不行……”黄云痛不堪忍,“我已经做了太多错事,不能再让她害到你们……”

  有清亮的小儿啼哭从屋中传出,黄云眼中微喜,就要推门往屋中踏去,被门内一年轻女子拦住。

  “旗主现在不能进,二小姐肚子里还有一个没生出来呢!”

  “对,对,她是双胎……”黄云双手扣紧,抵在额头,闭上眼又睁开,心中激动不已,“她怎么样了?还有没有力气?”

  又有叫喊声传了出来,屋中女子直接关上了房门,没有应答。

  黄芪安慰他:“旗主别担心,欢儿说我岳母是经验老道的稳婆,接生过不下百次了,没什么问题的。”

  白日里黄云抱着独孤寒香离开之后,并未前往百草阁,而是来到了城南黄芪家中。黄芪半年之前迎娶了城中铁匠之女赵欢,岳母乃是城中有名的稳婆。

  不足一刻钟,又一声啼哭传来,黄云仰天舒了口气。

  门被打开,赵欢从屋中走出:“黄旗主,二小姐诞下了两位公子!”

  黄云再也忍不住,抬脚步入房中。独孤寒香躺在榻上脸色苍白,满是疲惫,额前的黑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脸颊上,头侧向一旁,垂目看着身边的两个襁褓,眉目温柔。

  襁褓内包着两个婴孩,只露出小小的脑袋,有些瘦弱。一个在闭目熟睡,一个睁着圆圆的眼睛,似乎在好奇眼前是何人。

  “黄旗主,冯妇去给二小姐端碗姜汤补下身子。”屋中稳婆看到黄云进来,躬身退了出去。

  “黄云……”独孤寒香慌张抬头,然后强撑着坐起身。

  黄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在快要碰触到寒香肩头时又停住。犹豫间,一双满是汗渍的素手已与他相握。

  “黄云,你带我和孩子走吧!这是我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我才是他们的娘亲,我不要和他们分开!”

  黄云凝着眉,片刻后狠心将手抽出:“寒香,太晚了……若是赤大哥还活着,一切尚有余地……”

  “不晚!你带我去江南、去西域,去哪里都好!我嫁给你好不好?这也是你的孩子!你怎么愿意让他们认甘寒冰为母!姐姐……姐姐已经认定了是我害了赤焰哥哥,她还说我怀的不是赤焰哥哥的孩子,她不会对孩子好的,还会杀了我的!程越……程越若是知道,也会杀了我的,还有孩子!”

  昔日灵动狡黠的双眼此刻满是惊惧与恳求,黄云心如刀割,口中低喃:“晚了……香儿,太晚了……”

  有叩门声响起,妇人在屋外出声:“黄旗主,姜汤端来了。”

  “好,我来。”黄云应着,前去打开了房门,接过汤碗。

  黄芪趁机提醒他:“旗主,不能耽搁太长时间。若到天亮,想走就不容易了。”

  黄云点头,拿出先前黄芪交于他的药包,迟疑了一瞬,终是将里面的药粉倒入姜汤中。

  药粉入水即化,黄云关上房门转身,端着汤碗往床榻处走去。

  “寒香,先把姜汤喝了吧。”

  姜汤已在唇边,热气往口鼻中钻去。独孤寒香的身体突然往后缩了缩,眼中的惊惧更甚:“黄云,你也想杀了我是不是?我闻到里面有别的药,你在里面放了什么?我不要喝!”

  她伸出手去掀汤碗,黄云看见她动作,先一步稳稳地将汤碗移开。

  “香儿,你听我说,我会让人带你出城,但孩子必须要留下一个,充作八旗少主,如今八旗对玉龙城安危至关重要,不能再生乱了!若是你和两个孩子都离开,程大哥一定会让人追上你们的!你把这碗姜汤喝了,我就让你走……”

  “我走就是了,这药我不喝!他们都是我的孩子,我都要带走……”

  黄云将泪水咽下,上前一步,坐在榻上,伸出手臂用力将独孤寒香揽住。他知她一向狡黠,又会配制毒药,若这般放她离开,只怕她心性不改,又害了旁人。

  生产后本就虚弱,独孤寒香用尽全力也挣脱不出黄云的钳制。眼看药碗已在眼前,她拼命摇头,低声哀求:“黄云……我不要喝……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香儿……对不起……”黄云痛心切骨,却不得不做。他用手臂紧紧环住她,手往上抬,捏住她脸颊,使她发白干涸的嘴唇不由自主得张开。

  独孤寒香拼命挣扎,有汤汁顺着脸颊往下流,打湿了她身上衣物。可无论她怎样挣扎,仍挡不住姜汤涌入喉咙,被迫咽下。

  待姜汤饮尽,黄云松开手臂起身,对门口喊道:“黄芪!”

  黄芪推门而入,只见独孤寒香坐在榻上双手捂着脖间,张着嘴想说什么,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看了看黄云,有些为难:“旗主,带走哪个?”

  黄云背对着床榻,艰难出声:“寒香……你自己来选,你想带走哪个孩子?”

  独孤寒香眼中露出惊慌,顾不得还在疼痛的喉咙将两个孩子抱在怀中。她想说这两个都是她的孩子,她都要带走,张开嘴发声,却只有“啊啊”之声从喉咙中传出。

  正在熟睡中的婴孩被晃动惊醒,啼哭了起来。

  “旗主……”黄芪见独孤寒香拼命抱着两个孩子,模样可怜至极,更加为难。

  黄云回头,握了握拳头,而后上前一步,用力扯开独孤寒香手臂,将正在哭闹的孩子抱走:“这个留下,那个带走,你们先带寒香和孩子去南门,我安排好这个孩子去送你们。”

  说罢,黄云抱着怀中的婴孩回到黄旗阁,托守卫照看,取了早已准备好的包袱,一路往南门行去。

  另一边,赵欢给寒香穿上墨色斗篷,将帷帽盖住其头部,让黄芪背上她。自己亦穿上斗篷,将孩子抱在怀中,掩在斗篷之下。而后带上其母,几人趁着夜色,一路往南门行去。

  一路都是黄旗死士在巡夜,几人顺利出了南门,来到早已备好的马车处,马车旁还拴着一匹马。

  三个女人坐在车厢内,赵欢抱着孩子,独孤寒香靠坐着,一双眼里都是死寂,只有在看向孩子的时候,才涌出一些色彩。

  黄芪在马车旁等了一刻钟,方看到黄云带着包袱前来。

  黄云将包袱放到马车上:“这里面的银钱收好,你们一路往南不要停,越往南越好,找一安全之处好好生活。”

  “好,待我将二小姐安定下来后,就给旗主传信。”

  “不!不要传信!信息一旦传入玉龙城,程大哥一定会知道的!”

  “那旗主日后怎么找寻二小姐?”

  黄云静默了一瞬,方才低声回道:“我此生罪孽深重,会替大旗主永驻玉龙城,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

  车厢内的独孤寒香听到此话,慌忙转身掀开车轩的帷幔,夜色下,只看到一个身影背对着她。她张开嘴,“啊啊”之声传出,身影却并未回头。

  “不能同旗主一起守卫玉龙城,旗主一定要保重。”黄芪说着解开拴着的马匹,跨了上去,“旗主放心,我和欢儿一定会照顾好二小姐的!”

  “若……”黄云垂下头去,双眼已模糊,“若她再有害人之举,你们不必留情,断了她手足。”

  独孤寒香的嘴张张合合,她想告诉黄云她不会再害人了,终究只是留下了两行清泪。

  “是。旗主保重,我们走了。”黄芪一扬鞭,马匹向南而行,马车亦启动,紧跟其后。

  独孤寒香从车轩处一直往回望,直到那道黄色身影完全融入夜色中,她也没有看到黄云抬起头来。

  东方既白,远处隐隐有哀乐之声传来。寒冰伫立在门口,眼若寒潭,惊不起一丝涟漪。

  直到现在,她仍无法相信,那个总对着她笑,却多思敏感到近乎麻烦的人,已不会再出现在她身旁。

  他尚不满二十四,一个男人最正当的年岁,本该拥妻抱子,坐享天伦,却陪着她一次次出生入死,身陷险境。

  她一贯的娇纵任性,再不会有人无限宠溺。

  她总觉得,他是躲起来了,也许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他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开口问她:“冰儿,好久不见,你有没有想我?”

  寒冰想,自己定然要转过身去,佯装生气地回他:“不想。”

  那人必会满腹委屈地抱她入怀:“可我每天都想你,想得快要疯了。”

  迟到的深情分文不值,比野草还要轻贱。她有满腔的话语还未来得及诉说,已然再无出口之日。

  悔恨与遗憾如影随形,跗骨融血,将她身心一遍遍折磨到麻木。若可以重来一次,她定然不会与父亲置气独上玉龙峰,定然不会对他的一往情深漠然应之。

  直到暖阳挂在当空,有脚步声传来。寒冰转过头去,见白露近身,她张开嘴想问什么,话未出口,泪却先涌了出来。

  “已经下葬了。”白露低首轻言,“但是……”

  “但是什么?”怕眼泪再度失控,寒冰微微仰头。

  “程旗主办完丧事,发现寒香小姐不见了。黄旗主只送了一个孩子去赤旗阁,说昨夜寒香小姐带着另一个孩子逃出城了。程旗主让派人去追,黄旗主以现在城中备战为重,不肯派人去,两人在赤旗阁争执不下。”

  “我知道了,去赤旗阁。”寒冰抬臂拭去眼泪,往外行去。

  白荷与白薇在独孤寒香入赤旗阁时,被遣回白旗,如今赤旗阁院内无人,丧幡还未来得及完全撤下。

  寒冰一入阁中,便听到了两人的争吵,以及幼儿的哭声。

  程越已气得抚上腰间重剑剑柄:“八旗一切当以少主为重,大旗主的孩子怎可以流落在外!你不愿带人去,不要拦我,我让律孤山带人去!”

  “八旗现在以夫人指令为先,夫人没发话,律旗主也不会去的。”黄云抱着双臂,一副散漫神色,“反正程大哥也不在乎玉龙城存亡,不如你自己带人去好了!”

  “你……我去请示夫人!”

  程越一直总揽八旗内务,各项消息传递均经其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辽东军情,若非万不得已,他自然不能离城。

  “我在这里。”寒冰应着,进到房中,顺着哭声往床围内看去。

  一个幼儿包裹在襁褓之中,放置在榻上,脸色因哭闹变得通红。寒冰步入床围内伸出手,想将幼儿抱入怀中,然幼儿弱弱小小,寒冰只恐弄伤了他,一双手将其托举而起,却不知该如何环抱。

  幼儿的哭声小了,嘴唇蠕动着,脑袋转向一旁,似乎在找寻着什么,片刻后又开始大哭起来。

  “他……是不是饿了?”寒冰抬眸看向屋中两个男人,“怎么一直哭?”

  黄云双手放了下来,有些尴尬:“我没照顾过孩子,我也不知道,先前我已经让人去城中寻奶娘去了。”

  “我来吧。”程越上前小心接过寒冰手中的襁褓,一手枕在幼儿颈下,一手脱臀将幼儿抱在怀中,“夫人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不如先将少主养在橙旗阁,日后长大了再做打算。”

  程越如此说,也是想保证赤焰子嗣的平安。他对寒冰虽是敬重,却并不十分信任,他亲眼看见寒冰对寒香持剑相向,只恐寒冰对幼子不能尽心。

  更何况,赤焰遗命中提到:“寒冰可另嫁他人,八旗不得阻拦”。眼前玉龙城有强敌在侧,他自当以寒冰之命为先,若日后寒冰另嫁他人,这八旗终究还是要赤家少主来做主。

  他心中的这点想法,寒冰无心去猜测,只轻轻颔首应声:“好,有劳程旗主了。”

  “寒香小姐带走了大旗主另一子,还望夫人能让人快马追赶查找,带回大旗主骨血。”

  寒冰垂眼,淡然开口:“如今玉龙城城防为重,不易随便调离人手。”

  程越将怀中的幼儿紧了紧,心中默叹:夫人果真对大旗主的骨血并不关心。少主如今已是无人关怀,以后我必定待他如亲子。

  寒冰又道:“等日后辽东退兵,玉龙城无战事,程旗主若想,再派人去找寻寒香和孩子,对黄旗来说,也并非难事。”

  “……是,程越告退。”

  八旗之势虽遍布江南,却也并非无所不能,人已逃走,若有心隐遁,日后怎么可能再寻到。

  程越心中虽有不满,也并未发作,他转身往屋外行去,看了一眼黄云:“寻到奶娘,直接带去橙旗阁。”

  “知道了。”黄云应着,跟在程越身后准备退去,被寒冰叫住。

  “黄云,你等一下。”

  “夫人何事?”

  寒冰走近黄云,抽出别在腰间的镶金玉箫,递了过去:“明日,是我和赤焰的成婚之日,你执玉箫,替他与我拜堂。”

  程越本已走到屋外,听此不由得驻了脚。

  “夫人……”黄云哑着声音,却没有伸手。

  “怎么,你不愿意吗?”

  “我……赤大哥,他已经……”黄云喉间哽咽,再说不出话。

  “不管他是生是死,我都会嫁给他。明日是他定下的良辰吉日,你若不愿,我再去找旁人。”

  “我……愿意。”黄云终是接过了玉箫。

  屋外的程越眼眶发红,看了看怀中还在哭闹的幼儿走向阁外。

  待两人走后,寒冰看着甚是冷清的赤旗阁,让白露去白旗唤先前的两个小姑娘归来。

  阁院依旧,石缸中的胡子鱼还在懒散地游着,秋千仍挂在两棵梅树主干上。那棵红梅上还留着被砍凿的痕迹,周围落下的花苞无人清扫。

  寒冰找了笤帚,自己动手打扫。

  两个小姑娘随白露进到阁中,看到寒冰动作,赶紧迎上前去:“夫人,放下让我们来吧。”

  “不必了,你们将阁中所有丧幡全部撤下,重新贴上喜字,明日,我和赤焰成亲。”

  两个小姑娘一时愣住,白薇忍不住出声:“可是,大旗主不是已经死了……”

  她话音未落,寒冰已停了动作冷眼扫来。那一眼,如千年融不开的霜雪,透着刺骨的寒意,隐约还有一丝杀气。白薇打了一个寒颤,呆在原地,脚步怎么也迈不开。

  “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还不快去做!”白露挡在了她二人前面。

  寒冰神色稍缓,低头继续清扫。

  两个小姑娘回过神来,再也不敢多说什么,赶忙去撤下阁中的丧幡。

  翌日黄昏时分,玉龙城进行了一场从未见过的婚事。没有宾客、没有酒宴、没有抬轿,也没有新郎,新娘身穿大红嫁衣,从玉女阁徒步走到赤旗阁。

  一个身穿黄衣的男子,腰间系着大红的腰带,手举喜布,上面托着一支镶金玉箫,与新娘完成了三拜之礼。

  厅中几人无不垂泪,只有寒冰面上微微笑着,在“夫妻对拜”后,她伸手接过玉箫,抱在怀中。

  赤焰,你看到了吗?我十八岁了,我终于嫁给你了。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妻子,我和你,生死不离。

  十二月十三,郁凌川击杀少林方丈,在寺中一连重伤多名高手,强行攻下少林。

  辽东军随即进入南登城,在城中抢夺银钱与民生物什,掳掠少女进献辽东王。

  少林众僧退而藏匿于山林之中,重整旗鼓;石听风带玉龙教教众扮为城中居民,化整为零,伺机而动;而独孤青遥,一直未曾找到踪迹。

  郁凌川在南登城中休整几日,将大军分为三路。一路留守南登城,一路向西南出发,绕过齐龙山脉,到玉龙城城南,围住南门,另一路由他亲自率领,向西至玉龙城城北。

  消息传回玉龙城时,已是十二月二十二,程越正抱着幼儿逗弄。养了十余天,幼儿不似先前那般瘦弱,现在皮肤白嫩,双瞳剪水,惹人喜爱。

  他将幼儿取名赤胤。

  胤,子嗣也。

  程越希望寒冰念着他是赤家子嗣,赤焰骨血,多加疼爱,不要将赤胤母亲与她的情怨,波及到无辜幼儿身上。

  那场没有新郎的婚事过后,寒冰便带着红梅暗影入了赤旗阁,垂下的青丝已盘起,俨然是一副妇人模样。

  院中的红梅树虽经过斧戕砍伐,但依然凌寒而开,白梅没了赤焰的悉心呵护,长势不好,寒冰又裹了一层稻草。

  石缸中的胡子鱼愈发肥硕,整日懒洋洋地在睡莲下缓缓游动。寒冰曾和红梅一起抓了一条出来,然院中六位女子,武器不离身,对烹厨之事却无一精通,最后只得作罢,又将抓出的胡子鱼放了回去。

  那张拔步床温暖舒适,下雪时,寒冰只盖一层棉衾也不觉得冷,躺在上面身心舒畅,常常让她不舍得起身。

  白玉箫寒冰一直带在身边,闲来无事找来了曲谱想学习,只玉箫碎裂重修,不论她怎样吹,都吹不出婉转悠扬的曲子。

  有时她也会去橙旗阁看望八旗的小少主,那个小人儿程越看护得紧,她已经学会了如何去抱,程越却总舍不得让她多抱一会儿。

  一日,白月旗主求见,将一护心镜呈给她:“这是为夫人专门打造的,辽东王不容小觑,夫人带着作以防身。”

  “护心镜?”寒冰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我不习惯佩戴这些防具,不必了。”

  白月垂首,仍托举着护心镜,声音悲戚:“这是……大旗主生前,让人融了自己的佩剑,为夫人打造而成。他说夫人不喜佩戴物什,一般的护心镜厚重,夫人定会嫌沉笨丑陋。他的佩剑暗含金火,将其打造成护心镜,虽轻盈也坚韧,冬日贴衣佩戴也不会有寒凉之感。”

  许久不曾出现的眼泪突然溢满眼眶,寒冰哽咽开口:“他……让人融了离火剑?”

  “是。”看寒冰已伸出手接过护心镜,白月往后退去,“属下告退。”

  护心镜拿在手中确实不重,表面隐隐透着红光,触手微暖。

  那一刻,仿佛浑身的血气都被抽干,寒冰靠着墙壁一点点滑坐在地,无声痛哭。

  现在她才意识到,原来她每一次遭遇的危险,赤焰都放在心上,并一直笨拙地寻找解决办法。

  因为她身中金沙蛊无解,自学成医;因为怕遇到危险不能快速寻到她的方位,寻思种蛊不惜共死;因为二次解蛊让她痛苦难忍,数次帮她系上装有金蝶粉的香囊;因为知她不敌郁凌川,但不得不战,融了佩剑让她防身。

  寒冰突然想到了那封遗命书信,落款是六月初六。而在五月,他们一同从苗疆归来,赤焰被荆泽尘等人劫持,那个时候,他眼里已经看到,寒冰并未将他的生死放在心上,可毅然安排好了他的身后事,免除她所有的后顾之忧。

  所以他以为,就算他们顺利结为夫妻,自己若身死,寒冰也一定会另嫁他人。

  他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写下那封信,寒冰无法揣度。她一直怀着一点微弱的希望,也许他离火剑随身携带着,亦如上次和她一起坠崖般能死里逃生。她还会有机会,诉说对他的爱恋,弥补对他所有的亏欠。

  如今得知离火剑已融为护心镜,她心中仅存的那点希望也破灭了,那个数年如一日陪在她身边的人,是真的不在了。

  寒冰终于接受了:接受了赤焰已从翠茫山坠崖身亡,血肉尽入狼腹,连骸骨都残缺不全;接受了她的身边,再不会有他的时刻陪伴。

  自那年她亲眼目睹母亲死于父亲之手,自己不时被金沙蛊折磨得痛不欲生,她一直以为上天不公,将痛苦尽加她身。然其实上天早已将最好的,都拱手送到她身旁,她却弃如敝履。

  白露从未见她那般痛哭过,虽无声却让人肝肠寸断。她上前靠近,蹲下身子,想宽慰寒冰几句:“夫人……”

  话未出口,她也是喉中哽咽。

  “赤焰……葬在何处?”

  “城东,我带夫人去。”

  城东白龙岭山下,寒冰远远望着一座凸起的孤坟,始终没有再迈进一步。

  昔日赤焰布下的万株芍药仿佛犹在眼前,可她记得她对着那漫山的芍药,告诉赤焰:“你我幼时的婚约,就此作罢!”

  他予她满腔赤诚爱恋,她却还他满心彻骨伤痛。

  寒冰伫立良久,方转身往回走,她最亲最爱之人,皆是因她而亡,她会带着他们的情义,一往无前。

  十二月二十五天降大雪,午时近两万辽东军在玉龙城城南外驻扎,当日酉时,另一万余辽东军到达城北外。

  暮色之下,一信鸽飞回玉龙教,桥飞雪在信鸽腿上发现了一粗略地图,地图上标识出辽东城北军帐主帐位置。

  寒冰得知消息,紧急召集八旗各旗主,让其挑选武艺高强的百人,趁辽东军尚未驻扎稳妥,随她夜袭敌营,若有机会,攻入主帐,重击郁凌川。

  程越持有异议:“郁凌川武功深不可测,夫人不易以身犯险,不如让黄云带人奇袭。”

  “黄云并非郁凌川对手,我们先前在辽东已交过手,我清楚他的功力,而且有赤焰……”

  厅中一时寂静,几人不觉都垂下头。

  寒冰本想说,若是危急,有赤焰吹奏玉箫乱人心神,顺利逃脱没有问题。话一出口,才想到那个人早已不在。

  沉默片刻,黄云接口:“由我和夫人一起去好了,程大哥放心,我豁出这条命也会护夫人安全。”

  “好。”程越颔首,“我会在城头高台察览战况,若辽东军有围困之势,即会让人擂鼓。”

  当夜丑初,玉龙城北门处,百人乘马,踏雪出城。在辽东军尚未准备妥当之时,杀入军帐腹地。为首两人,一人白衣长剑,一人黄衣弯刀,所到之处,红雪消融。

  而郁凌川主帐中,丢出一血气尽失的少女。一战将方上前汇报:“王上,世子爷他……”

  “子舒怎么了?”郁凌川斜目而视。

  “世子爷得知王上率军南下,让齐家军控制了王宫及辽东各势,切断了王上的用军补给……”

  “无妨。”郁凌川拂了衣袖坐下,“本王早已料到他会有此举措,方才先行攻下南登城,以作粮草储备。”

  主帐外,职守的辽东守卫外耳跳动了一下,头往营帐处靠近了几分。

  “可世子爷现在也带了两万多齐家军,出了辽东地界,属下担心……”

  郁凌川气定神闲:“他不会弑父的,安心整军,准备拿下玉龙城,当是正事。”

  “报——”有一兵士疾步而来。

  “进。”

  “王上,玉龙城出了百人,夜袭我军,直往主帐方向杀来,为首是一女子,武功太高,没人能拦住。”

  郁凌川笑了笑,眼底的阴郁之气更甚几分:“这女人,好好的世子妃不做,偏要自寻死路与本王作对。鸣号,召集弓箭手,杀了她,玉龙城必破!”

  郁凌川想趁机击杀寒冰,寒冰亦想趁机击杀他。一队人马在营中厮杀,胯下马匹踏着碎琼乱玉,向着主帐方向冲去。

  营帐外篝火燃起,附近几百名弓箭手迅速于主帐外集结。箭未搭在弦上,一柄银色弯刀旋转而出,连伤几人又回到黄云手中。

  塑雪未停,天寒地冻,户外到处可滴水成冰,这于寒冰而言是得天独厚的凝冰之力。

  主帐就在眼前,数百人围着,她翻身下马,右手执剑,左手抬起,将寒凉的雪夜又添了几分冷意。

  弓箭手射出几百箭矢的瞬间,无数落雪转瞬成冰,拔地而起,断了箭矢的射力,并击向弓箭手的手臂、脸庞以及身体各处。

  百名死士趁机攻入弓箭手中,近距离厮杀开来,弓箭手陷入劣势,不过片刻已死伤过半,热血洒向地面,落雪消融,又渐渐凝结成冰。

  郁凌川坐在主帐中,听得外面战况,手一扬,从主帐中飞出一支羊毫,直击向寒冰。

  寒冰听到破空之声临近,抬剑抵挡,羊毫撞向剑身,瞬间碎裂。势不可挡的劲力通过羊毫传向玄冰剑,寒冰后退三四步方才站住,握着玄冰剑的手微微发麻。

  她看了眼营帐外的篝火,飞身上前,一脚踢翻,营帐遇火燃烧起来,有兵士想前去灭火,被她一剑封喉。

  一抹明黄色的身影从营帐中飞出,寒冰立刻执剑与其缠斗在一起,一时落雪扬起,漫天飞舞。

  与此同时,主帐中另走出一战将,取下腰间所挂牛角,欲吹响号角。黄云手中银月弯刀再度飞出,角声未响,战将手臂被弯刀利刃划伤,牛角落地。

  黄云即刻闪身上前,战将想抽出腰间佩刀,黄云一抬脚,踢向战将手肘处,抽出一半的刀刃被迫合上。接着几脚连出,在战将倒地之际,黄云弯腰去捡掉落的弯刀。

  弯刀在手,黄云又向刚起身的战将砍去,眼看刀刃已快封喉,一道劲风顷刻袭来,避无可避。黄云只得转身抬刀迎上,哪知劲风之势他竟抵挡不住,连退二十余步滚在雪地上,手中弯刀已脱手,虎口被震得发痛,右手微微颤抖。

  “鸣号。”郁凌川看着尚在愣神的战将开口。他与寒冰缠斗之际,瞥见此处战况,于间隙间果断出手,将黄云击退。

  然他分神之际,寒冰看准时机,玄冰剑向他颈间刺去。

  高手多半自负,他又位居辽东之王,自采元大法大成之后,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再不佩刀剑武器。眼下利刃近在咫尺,无可挡之物,他往后退去,寒冰欺身上前,玄冰剑离他更近了一寸。

  脖间已感觉到凉意,郁凌川不再犹豫,抬臂相挡。剑刃划破衣物,刺痛传来,雪地里落下一串血珠。

  两人随即分开,郁凌川看了看受伤的手臂,狭长的眸中杀意愈甚:“本王竟让你一个女人伤了两次!”

  “你又不是铜身铁臂,伤了不是很正常。”寒冰轻笑着,瞟向黄云处。

  黄云已从雪地里爬起,去捡不远处的银月弯刀。然那战将已将号角举起,与黄云相距颇远,靠黄云阻拦已是来不及。sttgxcl.com

  寒冰抬手,数根冰刺从战将脚下生出。郁凌川看到寒冰动作,衣袖一拂,劲风扫过,冰雪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嘹亮的号角声响彻夜空,营帐旁的篝火一把把亮起,于夜间格外显眼,城墙高台处的程越不由得紧张起来。

  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寒冰再次举剑刺向郁凌川,他虽手臂受伤,却丝毫不受影响,且挡且战。

  越来越多的辽东军向主帐处赶来,八旗死士愈战愈勇,却始终杀不尽敌军。远远的有擂鼓声传来,众死士结束面前的打斗,向着来路飞快退去。

  寒冰握紧了手中的剑柄,欲再凝力一击,被黄云赶来拉住。

  “夫人,不宜恋战。你先退!”

  “你挡不住他,我们一起退。”寒冰说着,和黄云各击杀一骑兵,抢过他们的战马一起杀出包围。

  有箭矢向他们撤退的方向射去,黄云微勒缰绳,行在寒冰身后,侧身挽着弯刀,将箭矢尽数击落。

  郁凌川眯了眯眼,抽出一弓箭手背后的一支箭矢,对着黄云后背掷去。他将内力灌注箭矢之上,其势锐不可当。

  黄云看着霎时近身,犹未力怠的箭矢举刀相迎,他心知此番不能退后,硬接下必然重伤,却已别无他法。

  就在此时,几片枯叶从辽东军中袭出,击向箭矢。箭矢受到外力冲击错开方位,从黄云手臂旁穿过,绕是如此,衣袖仍被风刀划破。

  寒冰趁此挥出冰刺,耗掉箭矢所带的内力将其击落。

  混乱的主帐外,无人看清何处飞出的枯叶。郁凌川扫视一圈,下令追击:“追!追杀一人,赏银千两!”

  声音不大,自带威严,周围的辽东军听闻之下立刻追向寒冰等人。

  百人策马而归,随着黄云踏过护城河,吊桥缓缓升起。紧追而来的辽东军不肯罢手,有武艺不凡者攀上吊桥,趁机越过护城河,却被玉龙城城墙上的箭矢射中,命丧北门外。

  寒冰进城后随即登上城头,看北门护城河外围人头攒动。冬日河水结冰,有胆大者欲从冰上强行渡河,寒冰凝力之下,碎了河上冰层,辽东军纷纷坠落冰冷的河水中。

  当夜玉龙城百人出城,速战速决,未丧一人而归。而辽东军死伤千余人,辽东王被伤手臂,辽东军中一时士气低落。

  在寒冰欲乘胜追击,再度奇袭时,城外围困势力却再度增加。赫里绝心带西域五千人,与郁凌川汇合,一起围困玉龙城城北。而城南外,萧城召集了万剑山庄在江南各处的残余势力,近千人无一不是高手。

  三方人马汇集后,郁凌川下令开始猛攻玉龙城,城墙处战火纷飞,兵戈不绝。寒冰下令紧闭城门,严防死守,战事一时陷入焦灼。

  与此同时,程越收到消息,还有两万余辽东军出了辽东之地,在后方待命,他即刻将其消息告知寒冰。

  “可知何人领兵?”寒冰下意识问道。

  郁凌川已率军而来,郁子舒留守辽阳城,她自认郁子舒虽脾气怪异,却并非是非不分之人,当不会再允人率军而来。

  “应是辽东世子。”

  寒冰微愣,敛眉凝思。

  眼下三方围城,城中粮草充足,紧靠玉龙城之力亦可死守半年,但若突破围困实属困难。她居世子府月余,清楚齐家军不容小觑,若郁子舒当真率军增援郁凌川,对玉龙城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城西密道还有多久打通?”

  “一月之内必通。”程越笃定回答。

  “先死守着,郁凌川对玉龙城势在必得,攻不下此处他不会继续冒然南下。待密道打通,需联合外援方能取胜。”

  寒冰将八旗六位旗主均调守南门,北门只余她与黄云带人守着。城墙之上,她执玄冰剑数次击退攀登而上的敌军,一身白衣血色尽染,越来越洗不退。

  战争无论在何时,都是残酷的,数不尽的尸山血海,听不完的苦痛哀嚎。

  数日的死守,城中伤者无数,本是新年之际,各处却毫无喜气,桥飞雪带人医治伤者,连日不曾安睡。寒冰看见她一脸倦容、神情憔悴,不禁有些心疼。

  她想,若是赤焰还在,当也是疲于救治伤患吧。玉龙城原本有三大医者,桥飞雪一直操持玉龙教诸事,甚少行诊,如今三大医者只余其一,已不得不为。

  寒冰率人死守,城门不曾被攻破。而郁凌川日益心急,望着强攻不下的玉龙城,一个计划浮上心头。

  晶晶走到唐三身边,就在他身旁盘膝坐下,向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唐三双眼微眯,身体缓缓飘浮而起,在天堂花的花心之上站起身来。他深吸口气,全身的气息随之鼓荡起来。体内的九大血脉经过刚才这段时间的交融,已经彻底处于平衡状态。自身开始飞速的升华。

  额头上,黄金三叉戟的光纹重新浮现出来,在这一刻,唐三的气息开始蜕变。他的神识与黄金三叉戟的烙印相互融合,感应着黄金三叉戟的气息,双眸开始变得越发明亮起来。

  阵阵犹如梵唱一般的海浪波动声在他身边响起,强烈的光芒开始迅速的升腾,巨大的金色光影映衬在他背后。唐三瞬间目光如电,向空中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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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顿时,”轰”的一声巨响从天堂花上爆发而出,巨大的金色光柱冲天而起,直冲云霄。

  不远处的天狐大妖皇只觉得一股惊天意志爆发,整个地狱花园都剧烈的颤抖起来,花朵开始迅速的枯萎,所有的气运,似乎都在朝着那道金色的光柱凝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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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脸色大变的同时也是不敢怠慢,摇身一晃,已经现出原形,化为一只身长超过百米的九尾天狐,每一根护卫更是都有着超过三百米的长度,九尾横空,遮天蔽日。散发出大量的气运注入地狱花园之中,稳定着位面。

  地狱花园绝不能破碎,否则的话,对于天狐族来说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祖庭,天狐圣山。

  原本已经收敛的金光骤然再次强烈起来,不仅如此,天狐圣山本体还散发出白色的光芒,但那白光却像是向内塌陷似的,朝着内部涌入。

  一道金色光柱毫无预兆的冲天而起,瞬间冲向高空。

  刚刚再次抵挡过一次雷劫的皇者们几乎是下意识的全都散开。而下一瞬,那金色光柱就已经冲入了劫云之中。

  漆黑如墨的劫云瞬间被点亮,化为了暗金色的云朵,所有的紫色在这一刻竟是全部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巨大的金色雷霆。那仿佛充斥着整个位面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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